第十三章

第一個看到隋不召回到窪狸鎮的是史迪新老怪。老怪當時正用鍬柄挑一個糞筐在鎮城牆下徘徊。其實這裡不行車馬;人們出於對古城的敬意,大小便也起碼要離開城基百米之外。所以老怪的筐子一直是空的。自從隋不召去城裡看望老船後,老怪就有了一個新奇的想法:隋不召會死。

他這樣想有些依據,因為鎮上自古有個規矩:老大不離家。一個老頭子千里迢迢到外面闖蕩,多半要把骨頭埋在外面。現在車馬稠了,隋不召的兩條小腿常常把自己絆倒,加上背負行李,必定九死一生。為了驗證他的預感,老怪每天在城邊轉悠,或登上城垛遙望。可是這天傍晚他迎著霞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隋不召踉踉蹌蹌奔過來。「壞了!這個惡人命大。」他在心裡叫著,急急跑下城去。隋不召走過來,老怪拋開筐子,只握緊一柄鐵鍬立在那兒。這時城下落滿霞光,沒有了行人。隋不召走得熱汗涔涔,猛抬頭看到老怪和寒光閃爍的鐵鍬,熱汗一齊滾落下來。兩雙眼睛長時間地對視。老怪的嘴唇咬在牙齒裡,緩緩將鍬舉起。隋不召伸長了脖子盯住鐵鍬,神氣有點像雞。老怪的鐵鍬舉起來,顫了兩下,重重地鏟到地上。一股土末升起來,老怪放開嘴角罵道:「一個……叛軍!」

隋不召進入了窪狸鎮,老怪尾隨他在街巷上行走。老怪料定這個人必定帶回鎮上一些荒誕東西,就像當年跑船歸來那樣。他感到委屈的是,上天為什麼沒有及時將其剷除。本來這樣的機會很多。

隋不召在街上很快被人圍起,人們問著各種事情。隋不召哈哈大笑,高喊一聲什麼,躍上了一個小土台。他告訴:你們沒有一個人能想出那個老船擺在了哪裡、是個什麼樣子!那是個寶物啊,如今擺在了省城裡的一所大房子裡,原先爛掉的木板又依原樣紮好,威風地擱在一個上了油漆的鐵架之上。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鐵環攔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一塊雪白的木牌上用香墨書下大字,講明何時何地因何事由挖出了這具老船、老船的真姓實名朝代等等。它在大屋子裡供人觀看已有二十多年,至今人流不絕。外國人最喜歡它,大鬍子一抖一抖要給老船照像,被專門負責保衛老船的英俊少年揮手阻止。老船進城之後經過無數次科學處置。如今不僅沒有了出土時的滿身腥氣,而且變得清香撲鼻。眾人驚訝多於欣喜,獃獃地望著隋不召。

隋不召手指眾人說:「老船擺在省城,連外國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無人去看。二十多年了,負責看守的人告訴,老船半夜裡就嗚嚕嗚嚕哭,它想家。二十多年了沒去一個人看它,真是對它不起。我給老船跪下了。給它磕頭。我說服了看守的人,用手去摸了它,這是二十多年裡第一次有人摸它。我的手指剛剛挨上,它就抖起來。我摸著,它抖著,後來我放聲大哭了一場。我說老船呀你想開些,窪狸鎮人都是些不忠不孝的人;再說二十多年裡也不得空閒。先是忙著革新和煉鋼,後來餓壞了又不能遠行;剛能吃飽了走路,紅衛兵又興起來了,鎮城牆上有機槍……我哭啊說啊,參觀老船的人都跟著我流淚了。連外國人也流了淚。外國人的眼淚是綠顏色的。我說,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窪狸鎮今天鬆和一點,俺這就接你回老家去。鄭和大叔不在了,我這個小兵伺候你吧;我死了,再讓知常接替我。看守的人說,『這不能夠』。我哭著離開了。」

眾人不斷驚呼。外國人的眼淚、老船每到半夜就哭泣,使人再三揣摩。年輕一點的沉默良久,終於又問:「城裡還有什麼新鮮事情?」隋不召盡快擺脫了悲哀說:「有的是。年輕男女都穿窄窄的粗布褲。紅燈綠燈在樓上亂閃,進得門去,男女摟得不緊,硬跳硬跳。花兩毛錢還能看小電影,比『西洋景兒』強上百倍。小電影專演打拳,武藝高強。小夥子打不過女人,女人還打不過怪老頭。有一回不打拳了,出來個光身子男人……」眾人大笑。正笑時一邊有人重重地吐了一口,回頭一看,見是老怪,他惡狠狠地盯著隋不召。見素也在人群中,這回兒上前扶著叔父,解下了他背上的行李。見素最感興趣的是城裡的事情,這時就讓叔父快些回家。人群緩緩地散開,老怪則緊緊盯住那兩個人,手中的鐵鍬在暗淡的霞光中一抖一抖。

李知常沒有去探望隋不召。他不願在這個時候露面。愛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隋不召走後不久,李其生的狂病又犯了。知常忙著請醫取藥,折騰得精疲力竭。父親總算靜靜地臥在炕上了,但面孔皮膚鬆鬆。李知常開始要照顧父親恢復身體,忘了含章;但稍一鬆閒,火焰又升騰起來,只得一次次去找老磨屋裡的抱樸。抱樸也無能為力,就指點著那些變速輪談論粉絲大廠機械化的問題。這一來原有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又燃起了另一種火焰。李知常彷彿整夜都望見一個個金色的輪子在空中旋轉,美麗而蒼白的含章伸出纖細的手指撥動它們;哪一個輪子旋得弱了,那根手指就伸向哪個。僅僅幾天工夫。知常頭髮脫落了一把,剩下的也再無光澤;雙目如鈴,顴骨凸起。抱樸一遍一遍開導他,仍是無濟於事。

兩個人的話題常常扯到含章的身上。李知常說含章在等他,他心裡清楚。他要這樣等下去,堅定不移。抱樸多少有些吃驚,認為妹妹對老李家的這個小夥子有過什麼許諾或者暗示,於是就再三地詢問起來。結果沒有,什麼都沒有。抱樸失望地嘆氣。他一想起妹妹的婚事心裡就沉重起來。他自己有能力承受一切不幸,惟獨害怕老隋家最小的一個人也遭到不幸。厄運幾十年來尾隨在老隋家人的身後,甩也甩不脫。李知常後來聲音顫抖著訴說了一個夢。他說一天夜裡夢見有一個美麗的細高個子女人住在古堡似的廢磨屋裡。那個女人一直被囚禁在那兒,長年不見陽光,臉上的血色一天天褪盡。青苔就在她坐著的濕土四周生長出來,慢慢她的膝頭也長滿了青苔。他從門縫裡偷偷窺探,覺得那個女人又熟悉又是陌生。她目光冷冷的,瞧也不瞧旁邊;他要離去了,她才瞥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看清了這個女人,他破開了嗓子呼喊了一聲:「含章——」喊完了白霧也就隱去了一切,天亮了。

抱樸聽完他的夢,沉思了半晌。他問:「醒來以後你就去找含章了,是吧?」李知常點點頭:「我叫她,她不答應。我想用拳頭把玻璃砸開……」抱樸驚恐地看著對方,再不言語。他想起了那個巨雷劈掉臭椿樹的雨夜,想起了小葵緊緊抱著他的滾燙的手臂,覺得脖子一陣灼熱。他喃喃地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是夢!」李知常搓著手掌問:「那我怎麼辦?我這樣乾挺著?我受不了,我一天也受不了啦……」抱樸搖著頭:「不,你該加快設計你的變速輪。多少重要的事情正等著你。你找探礦隊的李技術員去吧。你說過『不能停』——說過的話不要丟在了腦後。」李知常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喊道:「不是我要停,我白天黑夜想著我的變速輪!是有人逼著我停!」抱樸打斷他的話問:「誰逼你?」李知常的嘴巴抖了抖,大著聲音告訴:

「老隋家!」

抱樸楞楞地站起來。他不相信。於是李知常就講了隋見素中秋節之夜在曬粉坨的水泥高台上的話,講了隋不召的閃爍其詞。他捧著腦袋說:「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在給老多多出力。可是老隋家對我有恩哪,我該聽老隋家的。你知道我離了這些變速輪就沒法兒活下去,我只是在心裡為老隋家禱告:粉絲大廠快換換主人吧,快讓老隋家的人站出來吧。我老這樣禱告。」隋抱樸無動於衷,轉身揮動木勺去攤綠豆。他坐到方木凳上,捲了一支煙吸著,說:「你不該這樣。你該明白,粉絲大廠不會是趙多多的,也不會是老隋家的。你放長了眼光吧,你是有知識的人。你只應該記住:變速輪不能停。」……

李知常迷茫地望著老隋家的又一個人,長久地思索著他的話。他就這樣走出了老磨屋。他想應該再找一下隋不召。重新聽聽老人家的話。他來到老人的廂房,伏在窗戶上看著,見老人正手捧那本叫《海道針經》的航海古書,一句一句唸道:「……船身平牛尾排礁有三四個,莫過,中央行船甚妙。……」李知常想喊他一句,但終於沒有。他就這樣伏在那兒,似懂非懂地聽著老人讀書。

趙多多經過那次嚴重的倒缸事故之後,常常半夜裡驚醒,去摸窗台上的砍刀。他一夜幾次地在粉絲房裡轉悠,兩眼尖尖地挨個瞅著。他一想起粉絲生產線上安裝機器的事就按捺不住。成立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大規模生產,依靠的就是機器了。他知道「胡言亂語」是個關鍵人物,但又從心裡厭惡那個人;找李知常,李知常又支支吾吾。有一天他努力將厭惡壓在心底,去探礦隊找了「胡言亂語」。人家說這事一直由知常同志在辦,他只能給予必要的協助。老多多隻得去催促李知常了。李知常滿目紅絲,口焦舌燥地看著老多多,一邊摸出了一張紙和一支鉛筆。老多多有些發怒地問道:「變速輪怎麼樣了?」李知常就用鉛筆畫了一條長線。老多多又問:「今年能安起來嗎?」李知常就在長線上畫了兩個圓圈。老多多手指圓圈問:「這是變速輪嗎?」李知常點點頭。老多多火了:「你他媽的不會說話了嗎?」李知常回答:「會。不過我更重視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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