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張王氏今天心緒好極了。她給四爺爺捏背,沒有覺得他的背肉有多麼厚。她捏得十分愜意,四爺爺也舒服地哼了三兩聲。捏完之後,她饒有興味地撩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單,看了看。四爺爺周身的膚肉結實而厚壯,皮膚閃著微微的光亮,通體紅潤,如同臉色。那個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條薄薄的中式寬褲遮住,腰間沒有皮帶和布帶,而是由褲腰上餘留出的兩段布條紮起。這正是張王氏的發明。她沒有馬上離開屋子,而是用手給他撫摸了一會。後來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乾脆坐在了上面。四爺爺每次捏背之後都要靜臥一刻,以便感受那種輕鬆的意味。這時他說一聲「大膽」,張王氏也就趕緊下來了。她繼續撫摸他,說:「你就像個大泥虎。」四爺爺堅持每兩天洗一次澡,周身潔淨,放著一種淡淡的肉香。張王氏喜歡這種氣味,多少年來就習慣地聞著它。她不曾遇見任何男人身上有這種氣味。

她在心裡認為四爺爺的確是窪狸鎮上唯一的一個「貴人」。這會兒她又咕噥了幾句話,四爺爺毫無反應。他閉著眼睛,神色恬靜,兩個大鼻孔鬆鬆地放氣,腹部起伏和緩有律。張王氏看著他,向裡彎著的下巴活動起來,黑短的牙齒碰撞著,發出「咔咔」的脆響。她不停地叩齒。四爺爺終於有些嫌吵,嘴裡發出粗粗的一聲「嗯——」,她就閉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著鞋子走到屋子中間。煤油爐燃著,水正好開了。她將水倒進暖瓶裡。一個紫花陶罐裡有兩個雪梨、兩個柚子,她把它們洗好,放到了一個紗布罩的小瓷碟中。後來她想了想,又從碟子中取出一個雪梨投入陶罐。四爺爺講究養生,一切水果皆分為正氣、濕熱、寒涼。他身體躁熱之時從來不食柿李。秋冬氣候,他樂於剝吃柑桔香蕉。近來四爺爺身體微躁,張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動不止,已經心中有數。所以她擇了性屬涼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過,於是她思忖半天,又減去一隻雪梨。平常的日子裡,四爺爺多食一些甜橙黃皮,它們性屬正氣。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並且從不讓別人剝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緩緩地將果皮與果肉分離開來,心中愉快。南北兩分,地氣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實,大有益於「精氣神」。

每當秋涼,四爺爺開始進補。蛤蚧泡酒,桂圓煮湯,團魚每週一隻,絕不多食。四爺爺摒棄藥補,相信食補,每至大雪封門天景,就用砂鍋煨一隻參鴨。有了稀罕玩藝,四爺爺總讓張王氏來做,不讓兒媳沾手。他對張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堅定下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市委做秘書,一個在縣城裡上班。他們都想讓父親住到城裡去,老人喝一聲「短見」,他們也就不再多言。為了照顧老人的起居飲食,二兒媳沒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爺爺隔壁。她按時給公公做飯,洗衣打水;秋末,還要為公公備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張王氏。張王氏每天照例來一次小院裡,把一切都擺弄得合乎四爺爺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噴壺給一院好花灑水。蜜蜂嗡嗡嚶嚶,香味撲鼻。一盆繡球菊正在美妙的時候,於是她把它搬進屋裡。她給它灑了幾遍水,讓水珠像露珠一樣懸在瓣上,搖搖欲墜。她望著菊花,長長嘆氣,接著又叩齒不停。

張王氏覺得窪狸鎮上只有一個鬧鬧可以與自己年輕時候相比。但鬧鬧浪而不媚,這一點上又不能與自己同日而語。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過到半輩子。他活著的時候,貪吃貪睡,疲憊不堪。四爺爺曾經嘲笑她說:「慎(什)麼男人!」她給四爺爺拔火罐、捏背,看著他粗大健壯的身軀,再回頭看看自己的男人,覺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給四爺爺捏背又揉腹,四爺爺哈哈大笑。他揮起大掌將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爺爺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鬆鬆的皮肉,輕輕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後重重地摔下來。她疼得一動不動,四爺爺就高高興興和她睡去。

四爺爺說:「萬物都分陰陽。」張王氏興致勃發,為他看相,看了周身,說他是少有的富貴相。不過她說他官運不通。四爺爺抹著嘴巴說:「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張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張王氏也面色灰黃。四爺爺沒有多少興致,但樂於讓她捏背。後來他虎氣生生地將她摔倒,也不過幾次。她越來越感到了他聲威如虎,堅實的背肉對她親切無比。她明白四爺爺的心思。窪狸鎮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聽,就知道哪些是四爺爺做的。比如她心裡知道四爺爺希望妻子歡兒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爺爺的意思。她什麼都知道。她只是不說,把秘密都捏進了泥虎裡、摻進了野糖裡。四爺爺後來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個長久不磨的鐵刀,終於銹蝕,滿身塵灰,頸部如鐵。可是她每逢給四爺爺做東西吃,必定反覆淨手,帽子套袖齊全。她知道四爺爺的腸胃容不得一絲污垢之物。她閉著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軀的各個部分的模樣,爛熟於心。白天,她捏著泥虎、站在櫃檯旁邊,有時就想著這些消磨時光。她彷彿看到了四爺爺體內之物:腸胃粉紅,色鮮如花,一切都在輕輕蠕動。一條赤色的蛇就在其間緩緩爬著,爬到胃裡,從容不迫地打了一個結。張王氏驚呼了一聲,手裡的泥虎跌在地上,「咕」的一聲碎了。她第二天見到四爺爺就說:「你肚裡有條蟲。」四爺爺說:「胡謅。」她又說:「是一條長蟲。」四爺爺大吼一聲:「不準亂說!」她也就再不提這個。她甚至猜想四爺爺飲茶吃酒、吃參鴨,也有一半是餵養他的蛇的……她給屋裡的菊花又灑一遍水,就準備離去了。

窪狸鎮小學校長長脖吳走了進來,他看一看腳下,扶一扶老花鏡,見到了張王氏。「你這個長脖子,又來了!」張王氏說一句。長脖吳瞇著眼睛看她,實際上是笑,他是窪狸鎮上唯一笑起來沒有聲音的人。張王氏張大嘴巴罵他,罵得也沒有聲音。長脖吳右手裡捏了一本書,就挾到腋下,做了個手勢罵她。張王氏跺一跺腳,長脖吳又做了幾下手勢。後來他們都笑著離開了院子,一個出了院門,一個進了屋裡。四爺爺這會兒已經坐起來,雙手揉一下眼角,問一句:「是脖吳嗎?」他從來把對方簡稱為「脖吳」。長脖吳趕忙答一句:「正是。」他答著,一邊自己動手取了紅泥茶壺,沏了茶,用一個綠色橢圓瓷盤端到炕上。他又返身從屋角搬過一張桌面兩端往上捲起的長條炕桌擺好,把茶具放正,這才脫鞋上炕。

他與四爺爺分坐在小桌兩旁。小茶杯也是紅泥的,裡面盛了多半杯淡綠的茶水。茶香滿屋。四爺爺呷一口茶,從窗台上取過一個漂亮的眼鏡盒來。他戴上一個寬邊眼鏡,沉著地從桌邊拾起吳校長拿來的那本線裝書。他翻了幾頁,身子微微向光亮處側一側。他唸道:「這一個,好也似南園瓜未破……」長脖吳笑了,鼻子兩側那片細亮的皮膚一抽一抽。四爺爺說:「好書。我記得是這本書上寫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這本書來。你找它難吧?」長脖吳點點頭:「我把書箱子翻過來了,都沒有。我到縣城找朋友借了出來。」四爺爺從眼鏡上面的空隙裡看他,轉臉又去翻書。他一手輕輕拍打條桌邊緣唸道:「她為你,渾身搓得白如銀……」脖吳終於笑出聲音來。他說:「這段兒好。這是個好段子。我讀來讀去,用正楷抄了……」四爺爺把眼鏡摘了,放了書。他抿一口茶,說:「金瓶梅不能久讀,久讀生膩。倒不如這樣的小本子,能尋了巧段子。」脖吳連連稱是,說:「不能久讀。不過那上面寫罵人夠絕。他罵人罵得難聽,可你才不會堵耳朵。他罵你罵得舒服,像一隻小軟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罵得好,罵你也讓你高興。這真是一絕了……」四爺爺笑了,放下茶杯,闊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吳。

四爺爺的小院是不能隨便擾亂的。這裡最常來的除了張王氏,也就是吳校長了。他們的友誼非常久遠。四爺爺原是個窮孩子,可是自小敏悟過人,長脖吳的父親與他父親有舊交,就出錢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一塊上學堂。從學堂裡出來,趙炳就做了書房先生。土改複查之後,趙炳一直當高頂街的頭兒,名聲上下都響。後來動亂起來,不打自倒,關起院門過起了清靜日子。他有時對來訪的縣市老熟人說:「荒唐荒唐,我本來是個書生,哪有本事做官。我還是這樣好。」老領導玩笑中摻著幾分責備說:「你可是個黨員幹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喲!你不革命了嗎?」趙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雖不才,讓位給別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觀者。共產主義一天不到,奮鬥就一天不止!」老領導翹著拇指,趙炳微微一擺手掌。雖然這樣說,但高頂街主任欒春記和書記李玉明有事來院裡跟他商量,他總是有些不快,高興了出點主意,不高興了一揮手掌:「你們在朝,自己弄去吧!」……只有長脖吳來了他才真心愉悅。

兩個人飲茶讀書,偶爾也下下棋。長脖吳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爺爺愛和他一起消遣時光。冬日裡,大雪白了世界,他們兩人就躲在熱烘烘的炕上。四爺爺最忌生煤爐,總愛在炕桌上放一個火盆。火盆是銅質的,擦得錚亮,裡面炭火嫣紅。木炭製得不老不嫩,點燃了沒有一絲青煙。火盆邊上有一雙小巧的火筷擱在一個銅盤裡,需要加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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