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隋抱樸覺得小纍纍好像幾年前就是這麼高、這個樣子。他扳著手指算了一下,怎麼也算不出孩子的準確年齡。小纍纍腦殼很圓,四周的頭髮都剃光了,只有頭蓋上的頭髮很厚。面色灰紫,皮膚好像永遠泛著濕氣。那兩個眼角有些奇怪地向上吊著,這很像他的父親李兆路。眉毛細細彎彎有點像女孩子,又與母親小葵一模一樣。抱樸很難單獨遇到他,不知怎麼很想抱一抱他。夜裡做夢,常常就夢見自己摟著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親吻著他。抱樸夢中對孩子說:「你該叫我爸爸……」有一次他在河汊邊上走著,迎面見小纍纍手提一條泥鰍。泥鰍頭顱朝下擰動不止。小纍纍見了他就定定地站住,眼角往上吊著看他。他有些不敢凝視孩子的眼睛,就覺得像兆路在看著他一樣。他在心裡叫苦,心想這副眼神早晚逼他說出那個雷雨之夜的事情。可他還是蹲下來,用手去觸摸孩子頭蓋上那片厚厚的頭髮。他端量著孩子,覺得孩子眼底的東西活活就是自己的。這個發現把他嚇得跳了起來。他咕噥了一聲什麼,急急地離開了。走開幾步他又回頭望著,見小纍纍木木地站在那兒。孩子看著他,突然舉起手裡的泥鰍,大叫了一聲:「爸——」

這一聲喊叫他一輩子也沒法忘記。他夜裡想著小纍纍,在心裡叫著:「不錯,自己有了孩子了!」這個孩子又熟悉又陌生,可憐巴巴,是個長不大的男孩。一陣強烈的自責開始折磨他了,逼著他立刻就去認領自己的孩子、去告訴孩子的母親。但他走出廂房,身體沐浴在一片月光下時,又罵起自己發昏了——小纍纍往上吊去的眼角,活活就像李兆路。他扳著手指算兆路最後一次回來的日子,回憶巨雷劈掉老磨屋旁邊那棵臭椿樹的夜晚。這種計算使他激動不安,一顆心跳動不止,倒使他無休止地體驗他們共同度過的那個狂亂而又幸福的夜晚。他記得一切細節。小葵的幸福的呻吟,她的可憐的小小的身體。他們兩人都汗水淋漓,坐在那兒看著窗外的閃電。那一夜可怕地短暫。他記得窗子泛白時,小葵嗓子尖尖地哎喲了一聲。那時候她緊緊地抱著他,他疲倦地躺在那兒,像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小葵搖晃著他,她大概覺得他不行了,嚇得哭出來。他坐起來,實在沒有力量跳出這個破碎了的窗口。外面的雨停了,他走回廂房——他的每一次回憶都從這裡終止。他心裡的結論是:這種巨大的幸福,註定了會有結果。結論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無數次地問著自己,他能得到那個長不大的孩子嗎?一種深深的歉疚也開始折磨他。他親眼見到小葵一個人磕磕絆絆地拖著孩子走了這麼多年,他沒有去幫她一把。自己的罪積得好大啊。他想著,有時一瞬間又把全部都推翻了,重新認定小纍纍不是自己的孩子。每逢這個時候,他立刻就覺得一陣輕鬆。

小葵大約一年沒有脫掉孝服。孝服在別的地方也許已經早不允許存在了,窪狸鎮卻不同。殯葬時複雜的禮儀、奇異的風俗,近年來有增無減。有關死亡的事情,只有神靈的眼睛在看著。小葵白色的身影在街巷上活動了一年多,一年來一直提醒著全鎮人不忘悲哀。抱樸看見孝服就想到了死在東北的兆路。他明白,如果鎮上人知道了他和小葵的關係,怎麼也不會饒恕他。這叫乘人之危,奪人之妻。兆路有著奪妻之恨,可是他不知道,他死在了地底下。抱樸想到這裡全身顫慄。鎮上沒人知道,沒人想起沉默寡語的抱樸會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樸自己審判了自己。小葵終於脫掉了孝服,全鎮人都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老磨轉得似乎快了一些,小葵的臉色也紅起來。她常抱著小纍纍在老趙家的巷口曬太陽。有一次抱樸遇到了她,她熱烈的目光逼得他低下了頭。他轉過身快步走開了,從此永遠迴避了那個古老的巷子口。

後來,他親眼見到小葵抱著孩子跟叔父隋不召說話,隋不召的小眼珠雪亮雪亮,連連點頭。那一天夜裡叔父來到廂房裡,笑吟吟地盯住他看。抱樸恨不能立即將他趕走。他這樣看了一會兒,說:「你交好運道了。你也該有個家口。小葵……」抱樸蹦到叔父面前,尖著嗓子喊了一聲什麼。叔父聽不明白,抱樸面色冷峻,一字一頓地說:「你再永遠不要提這個了。」

抱樸從十幾歲起就厭惡叔父了。叔父差一點把見素勾引到那條後來沉掉的小船上,使抱樸又多了一絲懼怕。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抱樸更加厭惡他了。那是個十分清冷的春節的早晨。按照古老的習慣,抱樸和桂桂很早就起來過年了。他們取出藏在一個木匣裡的香皂,一先一後洗了臉。小廂房立刻香噴噴的。在桂桂的催促下,抱樸找出了父親留下來的一雙方頭皮鞋穿了。天色微明,街道上卻是一片沉寂。因為要破除迷信,上級指示不準放鞭炮和拜年了。抱樸將含章和見素都叫到自己屋裡,又讓桂桂去喊叔父。一個小案板上,放著一些用紅薯麵包成的水餃。桂桂走了不久,街道上傳來一聲聲脆響。開始都以為是誰家放鞭炮了,見素跑出去看了,說是鎮上的兩個趕車人正滿頭大汗地沿街掄鞭子。鍋裡的水沸著,只等叔父了。

後來叔父未到,桂桂紅著眼睛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她去拍門時,叔父硬是打呼嚕;後來他醒了,躺在炕上說他偏不起來。她告訴等他下餃子呢,他說偏不起來。她也就立在門旁,不時地拍打一下門板。後來門縫兒慢慢濡濕了,流出水來;她開始搞不明白,後來終於知道那是叔父站在門後解溲。她也就跑回來了。她說她再也不願見到叔父了。抱樸和含章十分氣憤。見素只望著窗子說了句:「叔父真有意思。」抱樸一邊小心地將黑乎乎的水餃往沸水裡推,一邊歸結說:「他是咱們老隋家的一個罪人。」……那天隋不召站在廂房裡,還想將小葵的事情說下去。可是抱樸堅毅的臉色使他閉上了嘴巴。老人有些詫異地轉過身去,兩條小腿交絆著離開了。抱樸卻一直盯著他瘦小的背影,真懷疑老頭子已經知道了那個該死的秘密。

這天晚上,半夜裡他還在院裡躑躅。後來他終於忍耐不住,去敲弟弟黑漆漆的門。見素揉著眼睛把他迎進去,點了燈。抱樸說:「我睡不著,今夜老想找一個人談一談。我心裡憋悶。」見素光著身子蹲在炕上,只穿了一條小短褲。他的肌膚在燈下閃著亮,像有油似的。抱樸也脫了鞋子盤腿坐在炕上。見素望著哥哥說:「我也害過這毛病,後來好了。我要老像你這樣非瘦成一把骨頭不可。」抱樸苦笑著:「老這樣也習慣了,我有了個遭罪的習慣。」兄弟兩個吸著了煙。見素握著煙斗,低頭吸著說:「半夜裡醒來最不好受了。這個時候人尋思的事最多,萬一尋思到了那上邊,就再也躺不住。跑出門讓露水濕一濕好些。再不乾脆就用涼水往身上潑,是心裡邊有火氣。我就怕半夜裡醒來。」抱樸好像沒有聽進弟弟的話,這會兒問了句:「見素,你說咱們老隋家誰是有罪的人?」見素冷笑著:「你以前說過,叔父是個有罪的人……」抱樸搖著頭,扔了手裡的煙,一動不動地看著弟弟。他說: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個人!」

見素活動了一下,咬緊了煙斗。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端量著哥哥,默然不語。停了一會兒他惱怒地皺起眉頭,大聲質問:「你指的什麼?」抱樸兩手按在膝蓋上,兩肘翹起。他說:「我這會兒不告訴你,不過你就信我的話好了。」

見素不解地搖著頭,過了一會兒又冷笑起來。他取下煙斗,笑出聲來。抱樸望著弟弟,吃驚地皺著眉頭。見素說:「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麼,我才不想知道。你殺了人?你當了土匪?我都不知道。老隋家的人就是有折騰自己的毛病,白天晚上折騰,折騰到死。你也算有罪的人,那麼窪狸鎮的人都該殺。我過得就不痛快,我整天難受得要命,不知道做點什麼才好。有時我右邊的牙疼起來,滿口腫脹,真想用錘子把所有牙齒都敲下來,讓瘀血可著勁兒淌。怎麼辦?犯了什麼毛病?不知道。反正難受。該幹點什麼,什麼也沒法幹。就像什麼地方有一團瘀血,讓太陽曬得鼓脹著,又沒有人用錐子來捅破。有時我真想抓起刀來把自己的左手砍去。不過砍去又能怎麼樣?我自己流血、殘廢,疼得在地上打滾,到頭來街上的人還要羞我,說看哪,看一隻手!沒有辦法,就這麼忍吧,誰讓咱是老隋家的人呢!前幾年混亂起來,老多多又領人帶上鋼鑯來院裡捅,也不知這地底下祖宗留了多少東西。這好比捅在我胸脯上一樣難受。我當時隔著窗欞往外看,我一點也不騙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裡詛咒在心裡罵。可我一句老多多他們也沒有罵,我罵了自己的祖宗!我罵他們瞎了眼在蘆青河邊開起了粉絲廠,讓後來的一輩又一輩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長大了,我想像別人一樣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沒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結過婚的人,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沒人可憐這些,也沒人替我們想過這些。他們只看到我們還活著,就沒人想一想我們是怎麼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見素滿臉紅漲地嚷著,扔了煙斗,拋開枕頭,又用兩手在被子間扒著。

他扒出了一個紅皮小本子,從裡面抖落了幾位姑娘的照片——她們都是鎮上的,都已經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們都愛過我、和我好過,到頭來都被家裡人攔住了。因為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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