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隋見素終於辭掉了粉絲大廠的工作。很多人都對老隋家的一個人離開了這個行當感到驚訝。隋見素卻無比輕鬆。他到工商部門去申請,又多次找高頂街書記李玉明和主任欒春記,終於在大街上設了個煙酒小攤。一個月之後,他又尋了一間臨街的閒房,準備開一個商店。他幾次到老磨屋裡請哥哥跟他一起幹,抱樸總是搖頭。見素沮喪地說:「你的字好,那就給店寫個匾額吧。」

老磨隆隆地轉動。抱樸取起見素拿來的筆,大聲問:「什麼店名?」見素一字一頓地說:「『窪狸大商店』。」抱樸在方木凳上伸展著紙,手突然抖個不停。他去蘸墨,手抖得更厲害了。

匾額終於沒有寫成。見素不得不去求了鎮小學的校長長脖吳。校長五十多歲,頸肉出奇地鬆弛。寫匾額時,他不用瓶裝墨汁,而讓見素在一個半尺長的老硯台上研墨。見素整整研磨了一個鐘點。長脖吳取出一桿禿頭大筆,蘸飽了墨就在嶄新的紅紙上揉動起來。見素看到他瘦瘦的手腕上突然就凸起三道青筋,當青筋慢慢消下去的時候,「窪狸大商店」五個大字已成。其中有三個字與所有人的寫法都不同。看著這幾個字,不知怎麼老讓人想起生了銹的鐵器。匾額懸到門上,身材頎長、面孔白皙的隋見素斜倚在門框上,看上去這個店多少有些怪異。開張的前一個星期只賣出三瓶香油、一盒香煙。隋不召第一個走進侄子的店裡當顧客了,他四下裡看著,臨走時建議店裡要賣零酒及下酒用的鹹菜,牆壁上還要用油漆畫個大酒罈。見素一一採納,並且能夠舉一反三,在門側外牆上貼了電影女演員的畫。窪狸鎮上的老人都在廟會上蹲著喝過零酒,酒罈勾起了他們一片懷舊之情。這樣店裡先多了老頭子,接上又有了年輕人湧進來。一個店開始熱鬧起來了。

大商店的買賣剛剛開始興隆,一個叫張王氏的老女人哼哼著跨進店來。她要求店裡出售她的手工產品。

張王氏的產品無非就是野糖、泥老虎和小鐵哨子之類。她經營這些已經幾十年了,前些年風聲再緊,她也能使產品脫手。她還明裡暗裡給人算命看相,掙些零錢。她如今六十多歲了,不停地吸煙,嘴角癟著,樣子十分蒼老。她的脖頸像胳膊那麼細,下巴尖尖地向裡彎去,滿麵灰塵。腰弓了,腿也發抖,不說話也要哼哼。可她做手工的技藝已經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了,比如捏泥老虎,她能把它們捏得像自己一樣癟著嘴角,看上去一個個老氣橫秋,心慈面軟。泥老虎越做越大了,最大的有枕頭那麼大,要兩個孩子合夥才能玩得起來。她提出將泥老虎之類擺在「窪狸大商店」的櫃檯上出售,她可以繳代售費。

見素笑嘻嘻地盯著她頸上的灰,並不認真跟她講話。她自己取了貨架上的香煙抽個不停,眼神尖尖地盯住見素的臉。三十五六歲的小夥子,頭髮油黑,臉上有幾點粉刺。這副長臉漂亮,眼神看上去機敏警覺,又透著油氣。不用說這是個姑娘們喜歡的角色。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那是受了家庭的影響,那年頭沒有誰敢嫁給老隋家的這兩個人:他和抱樸。抱樸早年跟老隋家一個打雜的小丫頭結了婚,小丫頭不久害癆病死了,抱樸也就打起光棍來。張王氏知道見素可不像他哥哥那麼老實。她看著他,嘿嘿笑著,露出一口烏黑的短牙齒。見素的臉有些紅,用手推了她一把,讓她有話快說,還說她是個醜老婆子。張王氏從衣兜裡掏出幾個泥老虎放到櫃檯上,見素覺得那虎的臉跟她的臉可真是一模一樣。他笑了。張王氏用手撫摸著他的胳膊、硬實實的胸脯,誇獎說:「真是個壯實孩子。」見素老在笑。張王氏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虎起臉說:「好生跟你老奶奶說話!」見素「嗯」了一聲,不敢笑了。他們盤算起手工產品的本利來,直到點燈時分還在盤算。張王氏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妥了。

這以後張王氏每天都要到店裡來,在櫃檯上一個一個擺弄她的泥老虎。生意越來越好,不知多少老太太來給家裡的娃娃買泥老虎玩。如果是娃娃們自己來,張王氏就教他們新的玩法:讓一群小泥虎攻擊大泥虎,頭顱相撞。不過幾下子小泥虎的頭就破了。娃娃們問怎麼辦?「讓你家奶奶買新的。」張王氏說。買賣漸漸白天做不盡,夜裡還要點上油燈,有一天快半夜了,還有一群老頭子圍坐在酒罈邊,手捏一塊鹹菜喝酒。見素常常伏在櫃檯上睡過去,張王氏就吸足了一口煙,對準他紅潤的嘴唇吹一下。見素覺得張王氏真是一個好幫手,商店的興隆也有她一份功績。張王氏說:「有老虎保佑我們呢。」見素聽了,懷疑地盯著那一溜兒縮著嘴角的泥老虎。張王氏加上一句:「虎是山神。」他們沒事了就天南地北的閒扯,張王氏常常說到隋不召。她一說到這裡就笑,露出黑黑的牙根。她說:「老東西瘦成一把骨頭了,還壞。早些年多少水光溜滑的大姑娘樂得湊付這把骨頭。我也湊付過。老東西從根就沒胖過,不過從根就是把好手。」有一次她還問道:「你知道他怎麼和史迪新老怪結成了仇人嗎?」見素盯著她,好奇地搖著頭。張王氏從貨架上摸了一支煙點上,說起來。

「說到底也就是為了那麼一點點東西。那幾年窪狸鎮比現在還熱鬧,你沒經過。太熱鬧的地方男人沒有一個老實的,你記住我這句話。他們不老實,有點力氣都使到女人身上了,幹正經事倒有氣無力。你叔父他們連一個三十斤的粉坨子也扛不上,小腿絆呀絆呀,噗哧一聲就把粉坨摔成一堆雪。大夥兒那個笑。那些跑船的人一上了碼頭,就跟狼狗差不多,眼睛都是紅的。他們個個樣子嚇人,真和他們好起來倒也沒什麼。你叔父對付人的法兒,有不少就是從跑船的那兒學來的。老隋家就出了這麼一個不學正經的人。不過他也真是為咱鎮上人做了點好事情。怎麼說呢?他從船上弄來一塊黑溜溜的髒東西,又香又臭,聽說是麝香又加進了什麼別的東西。誰家姑娘肚子胖起來,你叔父就把那塊東西拳在掌心裡,對在她的鼻子上。就這麼幾下子,姑娘家嘔洩幾次,也就和原來一樣了。你說這有多麼省心。後來就活該讓史迪新知道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麼假正經,找到你叔父就拚命。你叔父往碼頭上跑,他就在身後窮追。他就跑,他就窮追。」張王氏又點了一支煙。她的煙從鼻孔緩緩地流出來,說道:「他窮追,要不也追不上。不過也是天意,你叔父眼看就要跑到碼頭上了,不巧兩隻小腿就交絆了一下。他跌倒了,史迪新老怪就順手拎起小腿,倒提著一擰。你叔父用沙子揚他,他又是一擰。那時候河灘上的碎石塊比現在多,你叔父頭皮在上面轉動,一會兒,就流出血來。他不停地罵,史迪新倒不吱一聲。最後還是史迪新用一塊石頭把你叔父的拳頭砸開,才把那塊東西搶到手。接下去廝打得更凶,兩人身上都是血。史迪新料定了窪狸鎮早早晚晚要毀在這塊黑溜溜的東西上;可是年輕人看著它親哪。你想這場廝打還能不凶!打到後來,史迪新力氣盡了,一揚手把那個東西扔進河裡去了。廝打立刻停了。他倆滿臉是血,面對面地瞅著……」

張王氏講完了,見素久久地沉默著。幾十年前的那場廝打令他神往。他想如果當時他也在場的話,那麼被扔進河裡的只能是史迪新自己。

粉絲大廠裡的工人常在空閒時間跑進店裡,老頭子喝零酒,年輕人吃野糖。野糖在嘴裡含一會兒,揪住糖棒一拉可以拉出一條長長的細線,有不少姑娘小夥子就為了這長長的細線而來。他們一邊吃一邊拉,嘻嘻地笑。姑娘吃糖時,見素就乘機揪住糖棒,拉出長線來在她脖子上繞。有一次鬧鬧來了,穿了白圍裙工作服,露著兩條白紅的胳膊。她一進來就顯得十分興奮,學著「迪斯可」動作,伸手握拳,「啊、啊」地先左右來那麼兩下子。見素直眼瞅著她,手裡緊緊握著剛收到的兩毛錢。當鬧鬧吃起野糖時,見素就走過去。鬧鬧一雙黑亮的眸子頻頻轉動,看著貨架上的東西,野糖棒棒在嘴裡悠悠旋動。見素剛要抬手去揪糖棒,鬧鬧舉起一根食指,俐落而準確地點了一下他的胸脯。見素一個踉蹌,覺得她剛才正巧點在了一個穴位上,有些麻脹。他坐下來,冷冷地望著鬧鬧這團火在櫃檯近前滾來滾去,最後又滾動著出了門。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

老多多的粉絲大廠開張以來第一次發生了「倒缸」。

這一次足足折騰了五天,雖然比幾年前的那一次損失小多了,可也讓趙多多驚慌失措。他三番五次地進老磨屋,求隋抱樸出任大廠的技術員。抱樸都拒絕了。他一下一下用木勺攤著濕脹的綠豆,攤完之後,又坐在那隻看磨人坐了幾輩子的方凳上。老多多走出磨屋就罵起來,說早晚把這個木頭人一槍幹掉。成了木頭人了,為什麼不把他幹掉?「土改」以後的幾十年裡,老多多一直是高頂街的民兵頭兒,可幹掉了一些人。他覺得現在老隋家的這個人最好還是幹掉。不過他老了,也沒有了槍。回到大廠裡,人們老問多多為什麼沒有請出抱樸來?老多多臉色鐵青地哼了一句:「這個人在老磨屋裡坐木了。」他從此坐臥不安,老在屋裡走來走去。最後他想起了老隋家的另一個人來,於是就到「窪狸大商店」去了。他開門見山,請見素擔任技術員。見素說他不行。老多多笑了:「老隋家的人做這個行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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