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隋家族的命運也許註定了要與這些老磨屋連在一起。這個大姓裡的人一代代差不多都是做粉絲的。像抱樸、見素和含章兄妹三人,剛能做活就活動在陽光明媚的曬粉場裡、在瀰漫著白色水氣的粉絲房裡。那些飢餓的年頭粉絲自然做不成;但只要老磨重新轉動起來,老隋家的人就立刻回到了這個行當裡。抱樸喜歡清靜,多年來就坐在方木凳上看老磨;見素負責送粉絲,成天駕著馬車奔跑在通往海上碼頭的沙土路上。

含章的工作大約是最讓人羨慕的了,她一直在曬粉場上,戴著潔白的頭巾,在銀色的粉絲間活動著。如今的粉絲大廠被趙多多承包了,新任廠長第一天就召集了全廠大會,宣佈說:「這會兒大廠歸我管了,原先的人手誰留下我歡迎;想走的我歡送。留下來的,就得跟我拚上勁兒幹!」趙多多宣佈之後,當場就有幾個人辭工不幹了。抱樸兄妹三人像往常一樣,散會後就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了。離開粉絲大廠的事他們似乎從來也沒有想過。好像他們知道自己就該做粉絲這個行當,到死也不能離開。抱樸一個人坐在老磨屋裡,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時用木勺往磨眼裡扣綠豆。他寬大而結實的後背對著老磨屋的門口,右側上方則是石屋裡唯一的一個小窗戶。從這個小窗戶往外望去,可以望見曠闊的河灘,散立著的「古堡」,一片片的柳棵子。

更遠一點的藍色天幕下,閃爍著一片銀色。那就是曬粉場了。好像那兒的陽光分外燦爛,風特別溫柔,笑聲和歌聲正隱隱約約傳過來。在那片潔淨的沙土場上,曬粉絲的架子像叢林一樣密,姑娘們就在這叢林中串來串去。她們中間就有含章、有鬧鬧……曬粉場的四周總有一群孩子臥在沙土上,他們只等一個架子上的粉絲撤掉時,搶上去揀拾落在地上的碎粉絲。從小窗戶望過去,辨不清人的臉龐,但抱樸想像得出她們的歡樂。

每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曬粉場上就忙碌起來。年老的婦女根據天邊的雲彩來猜度這一天的風向,然後調整一道道支架。支架的走向必須與風向交成十字,不然濕粉絲被風順著一吹就會粘成疙瘩。馬車轆轆地駛進曬粉場,接著一筐筐濕粉絲抬下來。潔白的、像雪一樣純淨的粉絲懸在一行行架子上了,姑娘們趕緊伸手去擺弄它們。整整一天她們都要不停地忙活,用纖巧的手指去拆開糾扯到一起的粉絲,直到它們完全曬乾,輕得像柳絲一樣在風中徐徐飄動。

有人說白龍牌粉絲所以天下無敵,除了因為有蘆青河水的滋潤,再就要歸功於姑娘們的手指了。她們小心地撫摸它們,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像彈一架架豎琴。霞光的顏色留在她們的臉上,卻從粉絲上漸漸褪盡。粉絲最終容不得一點別的顏色,它們必須是潔白潔白……姑娘們的身體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漸漸有誰在輕輕歌唱。歌聲高起來,所有人就不吱聲地聽,直到那個歌唱的人醒過神來,大家又鼓掌又笑。

曬粉場上聲音最高的就是鬧鬧了,她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有時還無緣無故地罵人。被罵的人從來不惱,都知道鬧鬧就是這樣的脾性。她從電影上學會了迪斯可,有時就在沙土上跳開了。這時所有人都停下手裡的活兒,喊著:「再來一個呀……」鬧鬧從來不聽別人的話,她不想跳了,就一仰身子躺倒在熱呼呼的沙子上,露出了雪白的肌膚。有一次她在沙子上躺下扭動著,說:「成天的,少了點什麼似的……」大家笑了。一個上年紀的婦女說:「就少個楞小子摟摟你了!」鬧鬧從沙土上躍起來,說:「哼,那個楞小子恐怕還沒生出來呢!」姑娘們愉快地鼓掌……真暢快呀,大家笑著,回過身子去擺弄粉絲了。

含章總是離開熱鬧地方遠一些做活,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她的身材細高,一雙眼睛又黑又大,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閃動著。鬧鬧常常從好幾道架子下邊鑽過來找含章玩,咕咕嚷嚷說個不停。含章只是聽著。有一次鬧鬧問:「你說咱倆誰長得好看?」含章看看她笑了。鬧鬧拍著巴掌:「你一笑多好看!你老是板著臉……你一笑真好看哪!」含章再不吱聲,兩手飛快地在架子上活動。鬧鬧談著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還把含章的手握住了,拉到臉前端量著:「你這手長得真好,小指甲鼓鼓的,染成紅的就好了。哎,聽說了吧?今後染指甲再不用夾指桃,有一種油,抹上指甲就紅了……」她說著,聳動著含章的手。

當她低下頭去,看到含章從衣袖裡露出的一截蒼白的手臂時,立刻驚訝地鬆開了。這手臂上的皮膚太薄了,像透明似的,看得清一道道筋脈。她又去看含章的臉,見這張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紅,但脖頸、頭巾遮住的地方,那顏色都像手臂一樣。鬧鬧不做聲了。她瞥了瞥含章,見她正小心地打開兩條細粉絲糾成的一個死結。鬧鬧說了一句:「你們老隋家的人真怪!」說完,就在一旁默默地做活了。含章覺得這一天粉絲上的死結特別多,解也解不完。她好不容易把一大束粉絲上的死結都解完了,才輕鬆地抬頭舒了一口氣。

她發現一旁的鬧鬧怔怔地望著遠處,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明白鬧鬧在望著河岸上的老磨屋。鬧鬧說:「一個人坐在裡面,晚上不害怕嗎?」含章問:「你說什麼?」鬧鬧瞥她一眼:「你大哥唄!他們說老磨屋裡有鬼……」含章的目光從鬧鬧臉上移開,動手整理著粉絲說:「他什麼都不怕。他不會怕。」

太陽升起很高了,強烈的陽光使粉絲、沙灘,還有河水,都反出光亮來。曬粉場一邊的柳棵下站著蹲著很多娃娃,他們挽著小籃子,眼巴巴地瞅著一片閃亮的粉絲。他們每天都在這兒期待著,只等曬好的粉絲從架子上摘下來,然後就撲過去,伏到滾熱的沙土上……曬粉的人越來越小氣了,收走乾粉,還要用一個竹耙子把沙土耙一遍,這樣遺留在地上的粉絲就很少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興奮地守候在一旁。

當那個拿竹耙的人把耙子向上揚一揚的時候,大家就歡快地呼叫著衝過去,跪在地上,飛快地往小籃裡揀著碎小的粉絲。有的先把籃子拋開,急急地用兩臂攏起一個個沙堆,最後再坐到沙堆前細細地翻找。粉絲往往被曬粉的人踩到沙子裡了,誰能從沙土裡摸出一根半尺長的粉絲,就會高興得跳起來……太陽走得慢極了,柳棵下的娃娃不耐煩地將籃子扣到頭上、再取下,再一次扣上。這些娃娃中最大的才八九歲,他們沒事可做,家裡人就讓他們來揀粉絲,逢了集日,再讓他們坐到市上賣掉。大家在柳棵下等待的時候,就互相打聽賣了多少錢。

這天寡婦小葵領著她的小纍纍來了,他們也坐在柳棵下。小纍纍是個長不大的男孩,人們的記憶中他總是那麼高。娃娃們嘲笑地看著小纍纍,故意大聲說:「咱們當然不會有人家揀得多了……」小葵不吱一聲地看著曬粉場,一隻手按在小纍纍的頭頂上。小纍纍眼神木木的,嘴唇有些發烏,老要往媽媽的懷裡靠。小葵清楚地看到含章在架子間活動著,看到她俐落地摘掉一長溜曬乾的粉絲,然後又取起竹耙子。小葵看到竹耙子往上揚了揚,就推了小纍纍一把說:「快跑!」小纍纍往前跑去,可眼尖腿快的一幫娃娃早已擁到了前頭。小葵眼看著一群娃娃拚命往前擠著,到了近前又一齊伏到地上,伸出了無數雙小小的巴掌。她從中尋找小纍纍,可這群孩子太多太亂了,她怎麼也看不見。小葵坐在了柳棵下,剛坐了一會兒,就抿一抿頭髮,往孩子們跟前走去。

含章揮動著竹耙子,故意草草地耙著。她每耙一截,就在地上劃一道槓子,任何孩子也不準超越這道槓子揀粉絲。她看到無數雙黑黑的小巴掌在沙土裡飛快地翻動,每劃一次槓子,這些小巴掌都能很快追趕過來。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了在小纍纍身旁翻動沙土的小葵。不知怎麼,含章看到這母子兩個,握竹耙子的手就抖了一下。

小葵這會兒也看到了含章,站起來拍著手上的沙土,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上小纍纍的手,有些難堪地望著含章,笑了笑。含章朝他們點點頭,又低頭做活了。她的竹耙子好像再也握不牢了,抖動著,不斷將一綹綹的粉絲遺落在沙土上。揀粉絲的孩子們往前搶著,激動得滿臉通紅。小纍纍也終於掙擠到前面,他搶到了一綹粉絲,緊緊地握住,好像一輩子也不打算鬆開。

曬好的粉絲裝到一個個寬大的布包裡,堆在曬粉場上,像一座座小山。一駕駕馬車駛進來,趕車人招呼著姑娘們裝車。見素的車趕到了最遠處的一堆粉絲包跟前,但他並不停車,甩著鞭子,讓馬車在場上巧妙地繞過架子。馬鈴兒叮叮響著,見素打著口哨。車子飛快地從姑娘們身後馳過,她們嚇得跳開老遠。

只有鬧鬧毫不懼怕,她跑到馬車前邊,伸出兩臂比劃著說:「停下停下。」車子稍慢,鬧鬧一下子躥上車去,一邊嚷著:「趕車跑啊!」鞭子炸響了,車子又往前跑去。最後馬車還是停在了曬粉場邊角上的粉絲包跟前,他們兩人開始往車上扔粉絲了。見素高高的身量,兩條腿顯得特別長,他與鬧鬧抬一個粉絲包時,必須使勁弓著腰。他說:「你得小心,別讓我連包帶你一塊兒扔上車去。」鬧鬧哼一聲:「你吹什麼。」見素愉快地撩了一下頭髮,突然伸開兩隻長長的手臂,連人帶粉絲包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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