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的土地上有過許多偉大的城牆。它們差不多和我們的歷史一樣古老。「高築牆,廣積糧」,被認為是上上之策。於是在黝黑的泥土上,在貧瘠的山嶺上,就有了那麼多崇高連綿的東西。

每座城下都流過血,滋潤出一簇簇青草。莊嚴的齊國長城西接濟水,東臨大海,曾把整個山東半島橫切為南北兩半。像很多城牆一樣,齊長城如今也毀掉了。《括地誌》上記:「(齊)長城西北起濟州平陰縣,緣河歷太山北崗上,經濟州、淄州,即西南兗州博城縣北,東至密州琅琊台入海。」沿著它指引的方向去尋找古城的蹤跡吧,總還能夠看到幾處遺址。臨淄故城就是齊都,從公元前九世紀中葉齊獻公由薄姑遷入,直到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滅齊,歷經了六百三十多年。而秦漢時又完全沿用了齊故城,直到魏晉。齊國古城在一千多年的曠遠歷史中竟然一直不朽。蘆青河發源於古陽山。古陽山地帶也有一截城垣,是否屬於齊長城就很難考了。

有人在這一帶多次勘查,結果不得而知。後來他們又沿河水北上四百里,來到中下游一座叫「窪狸」的重鎮。那兒最觸目的竟然還是一道城牆:整個大鎮被一道很寬很矮的土牆圍起來。牆基露著三合土,城是方的;拐角處陡然高大起來,並有包磚。磚的顏色已經像鐵,最上一層的城垛還很完整。勘查者撫摸著磚石,仰視城垛,久久不願離去。也就是這次北上,他們發現了一處極為重要的古都遺址:東萊子故城。遺址離窪狸鎮很近,那兒有一座高大的「土堆」——僅存的一截夯土城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鎮上人已經用它燒了幾輩子磚窯。磚窯自然馬上被廢止,並立起一塊石碑,上面刻了金字,說明這個土堆是「東萊子國」的故城牆,屬重點保護文物等等。窪狸鎮的損失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們卻從此知道自己的鎮子曾坐落在「東萊子國」的都城裡。事情再明白不過,大家都在「東萊子國」裡過生活了。稍微展開一下想像,就依稀可見那在陽光下閃亮的甲冑,聽到戰馬的嘶鳴。不過興奮之餘也多少有些遺憾:似乎古都城牆不該是那個「土堆子」,而活活就該是這鎮子的高大城牆。

鐵色的磚牆城垛的確也顯示了窪狸鎮當年的輝煌。蘆青河道如今又淺又窄,而過去卻是波瀾壯闊的。那階梯形的老河道就記敘了一條大河步步消退的歷史。鎮子上至今有一個廢棄的碼頭,它隱約證明著桅檣如林的昔日風光。當時這裡是來往航船必停的地方,船舶在此養精蓄銳,再開始新的遠航。鎮上有一處老廟,每年都有盛大的廟會。駛船人漂蕩在大海上,也許最愛回想的就是廟會上熙熙攘攘的場景。

老河道邊上還有一處處陳舊的建築,散散地矗在那兒,活像一些破敗的古堡。在陰鬱的天空下,河水緩緩流去,「古堡」沉默著。一眼望去,這些「古堡」在河岸一溜兒排開,愈來愈小,最遠處的幾乎要看不見了。可是河風漸漸會送來一種聲音:嗚隆、嗚隆……越來越響,越清晰,原來就是從那些「古堡」裡發出來的。它們原來有聲音,有生命。但迎著「古堡」走過去,可以見到它們大多都塌了頂,入口也堵塞了。不過總還有一兩個、兩三個「活著」,如果走進去,就會讓人大吃一驚:一個個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間不慌不忙地轉動,耐心地磨著時光。兩頭老牛拉著巨磨,在沒有開端也沒有終點的路上緩緩行走。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長滿了綠苔。一個老人端坐在一旁的方凳上,看著老磨,一會兒起身往磨眼裡倒一木勺浸濕的綠豆。這原來是一處處老磨屋。那嗚隆嗚隆的聲音更像遠處滾動的雷鳴。

河岸上原有多少老磨屋,窪狸鎮上就有過多少粉絲作坊。這裡曾是粉絲最著名的產地,到了本世紀初,河邊已經出現了規模宏大的粉絲工廠,「白龍」牌粉絲馳名世界。寬寬的河面上船帆不絕,半夜裡還有號子聲、吱吜吱吜的櫓槳聲。這其中有很多船是為粉絲工廠運送綠豆和煤炭,運走粉絲的。而今的河岸上還剩下幾個老磨在轉動,鎮子上就剩下了幾個粉絲作坊。令人不解的是那些破敗的老磨屋為什麼在漫漫的歲月中一直矗立著?它們在暮色裡與殘破的城牆遙遙相對,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由一道城牆圍起的這片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泥土上,一代代生息繁衍了這麼多人口。矮矮的小屋,窄窄的巷子,表明了他們生活得是多麼擁擠。但人口再多再亂,只要從家族、從譜繫上去看,就會清楚得多。血緣關係的紐帶會把一些人執拗地連結在一起。他們的父親、爺爺、老爺爺、太爺爺,再到兒子、孫子、曾孫子……圖解起來像一串串葡萄。這個鎮子主要由三大姓組成:老隋家、老趙家、老李家。

老隋家的興旺是其他兩姓遠不能比的。人們認為這與一族人的底氣有關。在人們的記憶中,老隋家好像就是從粉絲工業上興旺起來的,最早他們只有一個小小的作坊。到隋恆德這一代,老隋家到了最興盛的時候。他們在河兩岸擁有最大的粉絲工廠,並在南方和東北的幾個大城市裡開了粉莊和錢莊。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隋迎之,一個叫隋不召。兄弟兩個先在家裡跟一個老先生讀書,後來隋迎之又被送到青島讀洋書。隋不召常到碼頭上閒逛,一直逛到哥哥讀書回來。他揚言說總有一天要跟上大船到海上去。開始隋迎之不信,後來終於害怕起來,就告訴了父親。隋恆德用一片烏木板打了小兒子的掌心,小兒子搓著手,死死盯住父親。老人最後終於從這眼神上明白過來,知道管教也是枉然,說一聲「罷」,也就扔了烏木板。一天深夜颳起了大風,雷聲不絕,被驚醒的隋迎之爬起來看了看,弟弟不見了!

隋迎之為弟弟遺憾了多半輩子。父親過世後,他一個人接過了龐大的家業,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也讓孩子們讀書,也偶爾使用一下烏木板。這時候漸漸到了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老隋家開始走下坡路了。隋迎之的結局很慘。只是在死前那一段,他才忽然羨慕起隋不召來了,但這會兒什麼都晚了……

隋不召在水上飄蕩了半輩子,大哥過世的前幾年才回到鎮上。他不認得鎮子,鎮子也不認得他了。他走路晃晃蕩蕩,把窪狸鎮的街道當成船板了嗎?喝酒,酒沫子從鬍鬚上流下來,直流到褲腰上。這哪裡是老隋家的二少爺,乾瘦乾瘦,走路時兩條小腿不停地交絆,臉色蠟黃,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張嘴就胡言亂語,吹得沒有邊兒,說這些年可見了大世面,駕船到了南洋、西洋,領頭的就是鄭和大叔。他嘆息道:「大叔可是個好人哪!」沒有人信他的話。他講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輕人圍上聽。他說行船得按《海道針經》上來,那是一本航海的古書。年輕人不眨眼地聽,他倒哈哈大笑起來,說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鎮上人斷定:這個人註定這輩子完了。老隋家也註定完了。

隋不召回來這一年該記入鎮史。就是這年春天,有一個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廟。半夜裡廟宇燒起來,全鎮人出來救火。大火映亮了整個窪狸鎮,有什麼在火裡像炮彈一樣炸著,老人們說那是和尚盛經的罈子燒碎了。古柏像是有血脈有生命的東西,在火焰裡尖聲大叫。烏鴉隨著濃煙飛到空中,懸巨鐘的木架子轟隆一聲倒塌了。除了燃燒的聲音,人們還彷彿聽到一種低沉的嗚鳴,忽高忽低,像是巨鐘的餘音,又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吹響的牛角號。令人震驚的是火焰就隨了這聲響忽高忽低。

灼熱的氣浪把圍上近前的人烤得大叫,火舌就像紅色的指頭一樣伸出老長,把試圖衝上去救火的人一個一個按倒。他們哼哼著,爬起來就再也不敢上前了。老老少少呆若木雞,鼻涕掛在嘴巴上。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場大火。天放亮時老廟也正好燒完,接著大雨澆下來。雨水沖涮著灰炭,黑色的水流像濃厚的墨湯一樣在街上緩緩流動。全鎮人都沉默了,雞狗鵝鴨也緘口不語。天一黑,大家都趕緊上炕睡覺,要說話也只是互相看一眼。十天之後,有一條遠道來的船在蘆青河擱淺了。全鎮人驚慌地跑到岸邊:河心裡停了一條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變得淺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著堤岸,很像是打著告別的手勢。大家幫著拽那條大船了。

後來終於又有了第二條、第三條船擱淺。令人恐懼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河水越來越窄,最後是進不來船了。人們眼瞅著一個大碼頭在慢慢乾廢。

整個鎮子都變得懶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躥著,一對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頭髮花了,常常嘆氣。粉絲工業特別賴水,河水淺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幾個磨屋。最讓他憂慮的還有世事的變遷,一顆心像被什麼日夜絞擰著。至於這個從大海上歸來的兄弟,也愈來愈令他傷心失望。有一次幾個女工抬著一籮濕粉絲去曬粉場上,扔下籮筐就慌張地跑回來,說今天無論如何也曬不得粉絲了。隋迎之搞不明白,親自到場上看了看。原來是隋不召一絲不掛地仰躺在細細的白沙上,舒服地曬著太陽。

隋迎之的大兒子隋抱樸當時已經長得天真可愛,到處跑動,人們見了都說:「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別喜歡這個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頭上。他們最常去的就是那個乾廢的碼頭,望著變窄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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