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

正是天短的時候,沒有到六點鐘就黑了,在街上電燈照耀下,人頭浮動著像破了巢的螞蟻。姜太太坐在轎中,兩眼昏昏的,頭有些沉重。她看見街上人是這樣的多,電燈的光波被籠罩著一層煙霧,一切都弄得模模糊糊的,心裡非常不耐煩。她咀咒重慶天氣這樣壞,不是雨,便是霧,幾乎永遠看不見太陽,要是在上海北平,該多好呵!於是上海與北平的一切,都映現在她的面前,又好像自己的身子悠然的走在上海或北平的馬路上。驀然一輛汽車飛馳過去,兩隻燈照得她的眼發花,她才清醒過來,還是在這腐敗的重慶街道上被兩個鴉片鬼抬著走。這於她無異的是被踐踏著,一個時代性的女人——慢說她的智慧,單看她的服裝,姿態,而竟被放在一個竹籠子裡,下面四條枯瘦的泥腿慢慢的往前移動,該是多麼不相稱呵。她幾乎要這樣想,「幹嗎坐在這竹籠子裡受罪?」忘記了剛才從陳公館散了麻將出來。陳太太的牌是那樣的「乏」,半天打不出來一張;吳委員是那副怪像,邪里邪氣的,一點禮貌都不知道;曾局長是一個胖子,圓圓的臉瓣兒,眉眼鼻子整整齊齊的像畫在葫蘆瓢上。今天真不應該到陳公館來,輸的錢雖不算多,不過三百來塊錢,牌角太不順眼啊。所以散了牌時,陳太太一定留喫晚飯,辭了,吳委員要拿汽車送,也辭了。誰稀罕你的汽車,沒有來重慶以前,自家有的是汽車。不久,景行的棉業公司經理到手了,回到上海,又可以過以前的生活了。

轎子把她送到家門口,停下,叫開門,走上樓。到了臥室,張媽趕快從她手裡接下大衣,她匆匆的走到裡面的馬桶間去了。又走出來,說:

「這馬桶間真污齪,再住半年,活活把人折磨死了!」

張媽端上一盆熱水放在梳洗蓋上,問道:

「太太,開飯罷?老爺說有飯局,不回來了!」

她聽了,生氣道:

「開飯,臉也不等我洗就開飯!」

張媽退在一邊不敢開口了,心想今天一定風向不好,太太準是輸了錢。等了一回,張媽知道可以張羅菜飯了,沒有請示,走出去了。她洗了臉,擦了脂粉,畫了眉,灑了香水,房中充滿了溫柔甜膩的香氛。於是她走進小飯廳,見菜已經排在桌子上,她坐下問:

「今晚是什麼餡兒餃子?蟹黃的?」

「不是,太太,漢口沒有了,蟹子那會來的?」

「沒有蟹子,蝦仁也可以呀!」

「廚子說,這兒不出蝦,太太。」

「都是肉,肉,真膩死人!怎麼重慶連蝦都沒有?你看,重慶人個個尖嘴駝背的,活像隻蝦子,怎麼沒有蝦好賣?」

張媽不敢接下去,她更確定太太是輸了錢,不然,她會笑嘻嘻的向張媽說,「張媽,你看我又贏了錢,我的運氣該多好呀!」常是這樣的,她輸了錢,肝火就上來了。張媽是清楚她的脾氣的,太太把她從北平帶到南邊來,她侍候太太已經七八年了。

「張媽,電報拿去!」門房冉福在樓下嚷道。

「電報,電報,那裡來的?」她一面驚異,一面預感到一種意外的欣慰。她天天在盼望著有一件事,足夠破除在這卑陋的環境中物質與精神交織的窒悶。這一件事並非她的幻想,而是有根源的;七月間,她的父親鄭華亭在香港,來電約她同她的景行前去。她的父親正在進行一所華北棉業公司,打算總公司設在天津,分公司上海一處青島一處。鄭華亭見他這位嬌婿,自從作過一任土地局長以後,雖然還幹過幾次簡任階級的委員,都是閒曹,他那買辦(應該稱為中國的實業家)的精明的眼光看透了這位嬌婿在宮僚中,不過是個「拖油瓶」的地位而已。遂同景行說:「如果在政治上,沒有相當的位置,到上海來擔任分公司的經理好不好?還是有前途的,政治上混也不過這回事啊!況且你又是商學博士。」景行生平的抱負,原是要作企業家,在美國,學商業,得過博士學位。又見許多留學生充滿了國內的政治市場,他又跑到德國學政治,因為他佩服德國的復興,尤其是希特勒的偉大。這時,他聽了岳父的話欣然答道:「好的,沒有什麼不可以。」其實,他不忍心放棄政治市場的競逐。之後,回到重慶來,他意識到抗戰的前途,以及自己的政治的圈子,太太又是常常抱怨不應該跑到這裡來過著難民似的生活,於是他決定了走他最初的路線——這路線馬上也就光輝四射的照臨著他。可是岳父竟久無消息來,未免有些焦急,終於去電詢問,並且坦白的說願隨侍岳父努力於實業的發展。岳父回電,說不久就可實現了。

今晚居然來電報了。然而她還不放心,怕不是她的大實業家父親來的。而張媽總是從容不迫的,慢慢的下樓,又慢慢的上來,她焦急著要知道那電報內容。電報到手,拆看過,果真是要她夫婦立刻乘飛機去香港,然後一同赴滬。她的心撲撲的跳,面龐更加紅暈起來,她不想喫東西了,她無意的將纖指放在胸前,像在沉思著什麼。張媽看太太的神氣,又像高興,又像驚異,這過度的興奮,使她辨別不出太太的喜怒。她想,這電報上一定是說一樁了不起的事,要是老爺在家,太太也可少煩心了。禁不住的說出:

「可巧老爺有飯局,十二點鐘才能回公館。」

張媽這話的意思,多少有些試探太太的企圖——她到底遇著一樁什麼事?太太卻自然的微笑了。她雖然微笑,張媽還是在悶葫蘆裡,不像她斷定太太準是輸了錢一樣的有把握。太太看了手錶,說:

「才七點半,誰耐煩關在家裡等他;拿報來,晚上有什麼好看的電影。」

她回到臥室,又在梳洗臺面前,靈敏的工作著。她那透明的眸子,飄視了一下戶中的一切,這簡陋的建築,衰老的傢俱,俗氣的陳設,不衛生的馬桶間,沒有自來水,沒有熱水管,好了,現在可以令這一切從她記憶中滾出去,她將要在東方的巴黎取得賠償。

「這張媽真是活死人,報還沒拿來。」

慢登登的腳步聲,張媽走上樓,手裡拿了兩張報紙。

「怎麼這半天才拿來?」

「冉福拿去了,說長沙都燒平了呢。」

「燒平了與他相干?他住在重慶!」她又善意的說明道:「那是叫做焦土抗戰!」

「是的,太太,『焦肚』就是油煎肚仁吧?好,我告訴廚子明天預備去。」

她像似沒有聽見,匆促的翻著報紙,忿然的說:

「天天都是什麼蘇聯片子,一群野蠻的蒙古人似的動作,多無意思,好萊塢的新片子,一本也沒有演過,好罷,還是看厲家班去。」

她小心的將剛才的電報放進皮包裡,悶頭向張媽說:

「冉福僱一輛轎子去!」張媽正待下樓,「張媽,老爺回來不要說有電報來!」

景行沒有等到十二點鐘就回來了,比往日赴宴會回來的早,太太自然還在戲院裡。他的神情有些狼狽,有如一隻狗咬架失敗後的樣子。他的鼻子就是狗鼻子的樣子,兩塊厚眼皮,短下巴,扁平的顴骨。這位商學博士,卻以政治家自許,可惜他不能跳上政治舞臺,給他一個機會,使他不免感慨。他的演說,他自己也承認比他的文章高明,如果請他在廣播電臺上發表政見,一定可以在報紙上佔有一版兩版的地位。他可以從德國復興說到希特勒的女朋友,接著說到大日爾曼主義。在宴會時,他每次滔滔不絕時,總希望別人都是啞子,偏著頭,儘聽他的,不幸每次都不能如他的希望。今晚宴後歸來,神情狼狽,又是為此。

原來景行今晚和幾個舊同學給一位朋友——將隨同出使德國的秘書——餞行。他對這位朋友是看不起的,不懂得國際政治,不認識德國的復興,尤其是希特勒的偉大;然而他竟得不到這樣的位置,這使他心裡難過的。今晚想在餞席上,痛快的說一說德國的復興,以及希特勒的偉大,最後落到中德關係上,好給這位朋友一種寶貴的供獻,當然說不上教訓或自炫。他剛將「楔子」講完,正要開講第一章,而居於主人之列的尹約翰竟會說了一通無聊的話,要是遇到這樣煞風景的人,誰都會掃興的。他說:

「哈囉,達克特姜,你的話匣子又開了。」他的面孔對著席上往下說道:「諸位,我得介紹一下,這位達克特姜是專吹希特勒法螺的,哈哈!」

他臉紅著,約翰看來頗有趣,又故意問道:

「達克特姜,對不起,我總看德國的英雄一代不如一代。」

「何以見得?你說。」

「我說麼,我說希特勒那副猢猻臉,那雙馬靴,那兩個羊屎球的鬍子簡直像玩馬戲的小丑,你不信麼,看俾斯麥宰相該多麼魁偉呀!他那槍頭式的鋼盔下面的,濃眉大眼,堅強的鬍鬚,希特勒要站在他面前比一比,簡直是一個小丑呢。」

約翰的話,該多麼無聊,這才是舞臺上的打諢呢!然而約翰為人,他是知道的,好抬槓,不服輸,你若提出同他相反的意見,他總是嘮嘮叨叨的,追到底,他不願辯下去,弄得沒有結果。率性緘默一時,等大家轉了話鋒再拉回來。大家談了些在重慶的秦淮歌女,誰的聲音好,誰的相貌好,誰是某長的舊交,誰被某委脫籍,一個個的眼睛都發亮,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