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傷者

六月的天是這樣地長,吃了午飯,睡了一大覺,太陽才偏西。十字街靜靜地,有如過新年的時候。茶館裡沒有一個喫茶的,幾把長嘴壺悄悄地放在爐灶上,爐灶裡沒有一點火星,黑洞般地閒著。拎茶壺的大禿子,赤著膊,在長凳上打鼾;有時翻過身,伸伸腿,拿了破芭蕉扇,在他那肥油的漆黑的身上將蒼蠅趕跑。可是蒼蠅不等他睡覺,又嗡嗡地落在他的身上了,有些在他的光頭上跑來跑去,於是他又舉起芭蕉扇,在光頭上臉上肥油的胸上胡亂地拍了一下,惹得蒼蠅嗡嗡地,在這板凳上一堆肥肉的左右雲遊起來了。鬧煩了,再睡不著覺了,爬起來,看看太陽,知道時候不早了,要燒茶灶了。

大禿子,拿著斧頭劈木柴,一塊塊地往火灶裡塞,濕劈柴燒得唧唧地響。火焰不發旺,弄得屋裡滿處都是青煙。大禿子兩眼被青煙薰得只淌眼淚,不由地他惱了罵起來:「他媽的,這樣的濕貨!他奶奶的,可糟蹋老子了!」

這時候小江正將他的花生攤子排好。蔣瘋子遠遠地擔了他的滷肉挑子來,斯文地將挑子放在他的老地方,從挑子裡拎出一筐鹵小豬肉,一塊一塊將肉撿出放在挑子上,大腸,小腸,肝,豬頭,一齊放好。顏色紫紅,好像從血裡拿出來的一樣。

大禿子聞著滷肉香,知道喫茶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可是他的壺裡的水還沒有開,他有些急躁了。嘴裡喃喃地罵著,「他媽的,他奶奶的。」他用手指彈了一彈水壺,知道水離開的時候還早,大聲地叫起來:「今早晨遇著鬼了嗎?」

「我的乖乖,為什麼這麼急!」小江在對面調戲著說。

「你媽的,你管得著老子的事嗎?」

「不聽話,管你媽的,昂大爺來了。給昂大爺沏壺茶,兒子!」小江笑著說。

果然昂大爺遠遠地來了,披著藍夏布小褂,腰裡裹著板帶,拖著鞋緩緩地走來了。他耳朵有點聾,他的眼睛卻明亮,他看小江同大禿子的神情,知道他兩個一定是在鬧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罵起來:

「你這些小王八羔子,不好好地,又在鬧什麼?」

大禿子更發急,頭上的汗珠只掉。心裡想:要是吳大郎在這裡,倒好得多,他還可以幫著生火;沒想到他遇了邪事,關在署裡了。

十字街正在熱鬧的時候,忽然吳大郎杖著木棍來了。大家好久沒有同他見面,這一來,大家都特別地注意他。大禿子首先向他招呼:

「吳大郎好幾天沒有看見你,真有點掛念!」

他沒有回答,他便走到灶門口坐下,於是他說:

「這幾天沒得空,有事去了。」

大禿子知道他是故意掩飾,不好意思再問,便扭著頭作他的事去了。

「什麼事?這樣地忙,唉呀,你真是個忙人!」胎裡壞問。

「我的乖乖,他是什麼事,我知道了,你們猜!」小江接了說。

「有你媽的那些工夫猜,乾乾淨淨地說了罷!」胎裡壞說。

「我告訴你罷,他是同有錢的人一樣打官司去了!」

大禿子遞了一碗茶給吳大郎,他只顧低著頭喝茶,沒有理會。雖然他知道大家是同他開玩笑,但也沒有法子阻止這些人不同他說笑話。這時候,忽然聽了小江說他打官司,他的臉便不覺地飛紅了。

「小江,小江,你這壞東西,又在說謊話了!他不霸佔人家田,又不強姦良家的婦女,他打什麼官司呢?」胎裡壞笑著,故意地詰問。

「被老婆的野漢子打傷了,這不是官司嗎?」

大家哄然笑了。吳大郎頓時侷促起來了。不得已強著說:

「小江你這兔崽子,你知道你媽跟誰跑了!」

小江被他這一罵,臉也同吳大郎一樣的紅起來,他沒有想到,吳大郎居然下毒手,向他的瘡疤上踢。他便惱羞成怒地罵開了:

「你這王八頭,你還不承認,你的腳是怎麼壞的?你今天從哪裡來?老婆給人家玩了,腳被人家砍了,還被押起來,看你真光棍,你媽的——」

大眾被小江這一說,眼光卻一齊地集在吳大郎的腳上。果然他的腳背上,用布重重地裹起。吳大郎顏色慘沮,更不安了。這時胎裡壞故意裝出關心地神情說:

「哎喲,你這大的傷倒不是玩的,請外科看了沒有?我傳你一個方子,到藥店裡買點仙道草敷上,包好。」

「不用,不用,我這瘡快好了!」他支吾著說。

「哈哈,他這瘡,這瘡的名字叫什麼呢?」

「叫什麼?叫老婆的野漢子的刀瘡!」小江接了說。

大眾狂笑了。小江高興得更厲害,自然他這高興是得著報復了。這時大眾的笑聲,將昂大爺驚醒了。昂大爺向來是瞌睡多,每天在茶館裡,總要睡一回的。他忽然醒來,張著眼向四面望,不知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嘴邊扯著流涎。他向大禿子問:

「他們一個個的笑什麼?」

「他們正在笑話吳大叔呢。」大禿子悄悄地向昂大爺耳邊說。

昂大爺聽了,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冷冷地向大眾看了一眼,憤憤地說:

「他媽媽的,這個年頭,有錢有勢就可以霸佔人家的女人,逼得窮人沒有路走。我不信還有那些雜種,自家的老婆,找人家幹,人家還不幹呢。也有跟唱小戲的拼熱了,跑他媽的。我活五十多了,姐姐的,我看夠了!」

昂大爺說著氣上來了,眼睛發紅;大家見了昂大爺動了邪火,頓時都不敢說話了。小江同胎裡壞聽了,更覺得話裡有刺,扎得難受,低著頭,什麼話也不說了。

這一頓罵,吳大郎非常的輕鬆,他是得著救星了。他覺得昂大爺到底是忠厚長者,他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昂大爺的臉,見這老頭兒,紅著臉,翹著白鬍鬚,又嚴厲又慈祥,忽然他想到他父親的臉,正同這老頭兒一樣。可是父親早死了,落了他孤零零地受人家的欺負。

「新出鹵的豬肉咧。」蔣瘋子叫著,一面用芭蕉扇向挑子上拍著趕蒼蠅。

這時候正引誘了吳大郎,他聞著刺心的香味,他想七八天沒嘗酒味了,今天該痛飲一下,於是叫著:

「蔣瘋子給我切六枚的豬大腸,大禿子把我打十枚的燒酒來。」

蔣瘋子將肉切了送來,大禿子給他打了酒。

他沒有酒杯,只是對了酒壺的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呷著。他本來是不會喝酒的,與酒結了緣,不過是近幾個月的事;所以他的酒量並不大,六七杯下肚,便有些醺醺了。現在他喝得滿身發熱,額上的汗珠只掉,腳背上的傷處,血管緊張地跳著隱隱地痛。他手撫著瘡口,依然是腫得同發麵一樣。忽然想到,「老婆野漢子的刀瘡!」即刻心裡蒙上了一層恥辱。他回想到過去的事了,張二爺豬肝的臉,和他那明晃晃的刀,署長尖利的笑,和女人兇狠的詈罵,——身上被冷水澆灌似的,立即腦筋清爽,酒興完全消了。

那天他在外邊流浪了一整天,沒有回去。本來回去更覺得難受,還不如在外邊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好。眼看著自己的女人,同別人玩笑,誰也受不了,況且他以前還唸過書。所以每次他從外邊回家的時候,心裡總是不快活,就是到了家門口,還不願一大步穿過門限到屋裡去。那天傍晚回家去,心中的不高興,正同平常一樣,但將到門口,女人便指著臉迎頭大罵:

「死在外邊的,整天不回來!」

他自然受不了女人這樣地罵,於是憤然說:

「我在家幹嗎?我看不慣。你們幹,還叫我擎著眼睛看著嗎?」

「你不回來,永遠不要回來,死在外邊,爛在外邊!」

「你媽媽的,你咒我死麼!我死了,你們好快活!媽媽的,娶了這樣的一個不要臉的淫婦!」他大怒地罵著。

女人當時很驚奇,他是向來沒有過這樣的兇悍。要不是女人低下頭去,不再還嘴,那他一定要舉起手打她的。

不久張二爺來了,他便不禁地打了個寒戰,凶氣即刻減了一半;他遂走出門口,悄悄地蹲下。張二爺一進房並沒有看出房中的緊張神情,因為這樣的靜默,張二爺是歡喜的,張二爺是不願那女人同他說話的。張二爺見伊背著燈悶悶地坐著,以為女人故意的撒嬌,不去理他。可是猛地見她的顏色同平日不一樣,於是問她:

「怎的,為什麼不高興?」

她半晌不答,之後含著眼淚嗚咽地說:

「他欺負我!」說完便放聲哭了。

「你媽媽的,拿了白花花的洋錢,養活狗了嗎!」張二爺罵起他來。

「我的女人,你姓張的管不——」

「怎麼,怎麼,反了麼!?」張二爺沒等他說完,咆哮起來,跑到他的面前,拍拍地打了他兩個耳光。

他被打罵得冒火,心裡想反正拼了一條命罷,耳光落在他的嘴巴以後,他便踢了張二爺一腳,正巧一腳踢在張二爺的腿上。張二爺瘋狂得同一隻狼似的,跑到廚屋拿了把刀向他砍來。他看見了明晃晃的刀,扭頭就跑,張二爺沒趕上,將刀拋去,不幸正落在腳背上,他便躺下了。

要不是驚動了四鄰,那麼他就是受了傷,還不能算了事呢。因為當張二爺瘋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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