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們

虹霓縣的人民,今年真不幸,十來年沒有遇見的荒年,他們竟碰著了。其實有錢的田主們,早已知道了虹霓縣的人民免不了要遭大劫的。呂洞賓不是在這些有錢的家裡下壇說過麼?下界的窮人,心術太壞,一天狡猾似一天,凶惡之氣已衝到九霄,早遲有一天玉皇大帝一怒,降下一道御旨,教這些壞人一個個都死亡滅絕。這些有錢的早就替天行道,將這預兆告訴大家了,無奈大家不改,終於免不了這一場大劫。

前幾天稻草灣的窮人,闖下了大禍,他們真膽大,居然聯合起來,一起向喫租的田主們討借貸,逼得田主們當面非承認不可,有的允許給錢,有的允許開倉給米。但是田主們連夜派人進縣,遞了稟帖,告了稻草灣「民變」,頓時上頭派下來了兵,將這些大膽的人,一個個不提防捆走了。聽說省裡公事一到,這些人都要割頭的。這些人真傻,錢沒到手,米也沒到嘴,二斤半還保不住。

這麼一來,別處窮人的囂張,確是好得多了。就拿我們的住處五家村來說,沒有人敢向田主人胡鬧的,像張三炮、吳二拐、黃鼠狼這些傢伙,在太平年歲的時候,田主人都覺得他難纏的,可是現在他們反老實了。很奇怪,李小平常很老實,這時候偏膽大起來。他居然跑到他的主人那裡去,向他的主人討借貸;幸而他的主人待人厚道,僅僅向李小罵了幾句:「你這東西,還不知道利害;要曉得我一個稟帖送了,你這條命就沒有啦!」李小聽了以後,不禁有些怕了,終於啞口無言帶著感激的神情跑回來了。

天要叫虹霓縣的人民遭一場大劫,誰也沒有法子挽救。就是有錢的田主們,天天也在埋怨:窮人們不修好。累得他們的倉裡少收成。

到這當兒,大家都不得已各人想各人的法子。自然是往別處逃荒的多。李小於是也免不了走這一條路,但沒想到,他的老婆竟不願去。分明是缺了吃的,他的老婆偏說他有錢不拿出來,有時還罵他沒有本事,連老婆也養活不了。鬧得三番五次,終於依了他的表舅母的調停,讓伊改嫁。在他本不願意,不過這年頭,實在沒有辦法,而且改嫁又是出於伊的意思。表舅母知道他心裡難過,一再勸他,心放寬些,年頭變好,弄點錢還可娶一個。終於,他想到這大概是命裡定的,也只得順從了。

成事就在第二天,在頭一天的晚間。他約了范五明天一同去,幫他將錢拿回來。

在月光之下,他獨自回到家。這時候,他的四歲的小孩,正孤獨地在柳下站著,見他回來了,很快的跑到他的面前,高興地問。

「爸爸,明天你也去嗎?」

「什麼事,你知道?」他冷然的說。

「不是媽媽說,明天帶我走人家麼?」

「是的,」他的神情頓時慘沮。「你睡去罷!」

他的孩子聽了,跳著走了。

他坐在柳樹根下,嘴裡銜著旱菸袋,菸頭閃灼的發光。他看今年八月十二的月光,特別明亮,好像十五六似的。但是今年中秋節,卻是冷清清的;要是年頭好,大家都忙著結賬送禮。他想到去年的這時候,他正忙著碾穀子,那時碾了兩斗米,往鎮上賣了,買了些牛肉豬肉,月餅,還給小孩縫了一件夾衣。大家都痛快地過著中秋節。小孩剛會學話,老是「月姥姥」地唱著,半夜才睡。誰也沒有想到,今年是這樣的結局。他的口中噴出青煙,映著月光,更顯黯淡。他回過頭來,對著面前一大堆枯萎稻草瞧著,他的眼中閃閃地發光,不由地他對這稻草仇恨和憤怒,因為這稻草給他帶來了極不幸的命運!他向來沒有仇敵,然而這枯萎的稻草,竟成了他的仇敵了。

現在是作惡夢罷?他這樣想。要不是夢,為什麼是這樣離奇呢?眼看妻子小孩,馬上要遺棄他,要離開他,要向一個陌生的人歡笑去。他的目光昏瞶了,他看見他的茅屋,他所插的柳樹,與那凶惡的稻草堆,都一起向他輕藐地笑,好像它們都在同聲地說「天下竟有這樣卑怯無用的男子!」

他站起來狂放地在稻場上走來走去,心中越紛亂,腳走越急促,安然臥在一旁的小黑狗,這時候也被他的腳步聲驚醒了。這狗居然向他汪汪地叫起來,於是使他更忿怒了。惡運來了,一切事都改變了,狗也不認主人了。他舉起了腳,吃力地向狗踢去,狗受了傷,頓時更凶橫地叫起來。

他仍舊坐在地上,微微嘆息,將菸頭向著樹根磕灰;重行安了姻,搓了火不停止地吸。他的滿腔忿恨,漸漸隨著青煙消逝,心情也漸漸隨著平靜了。他認識了命運,命運的責罰,不在死後,卻在人世;不在有錢的田主身上,卻在最忠實的窮人。最苦楚的,命運不似豺狼,可以即刻將你吞嚥下去;而命運卻像毒蛇。它纏著你慢慢喝你的血!現在這命運忽然降臨在他的身上,他不反抗,他知道,反抗是毫無用的。他預備了忍受,忍受著,終有盡止的日子。

於是他回到他的茅屋裡,這時候他的妻在床沿哄小孩,他便輕輕地到床裡頭和衣躺下。屋裡滿是月光,照著他妻的神情,正如平常一樣,忽然他感到一種將要離別的情味,他的心不由地淒愴下去。他想此刻可以同伊敘敘舊日情分,但是想到伊當他艱難的當兒撇了去這樣的薄情,他便冷然靜靜地嘆了一口氣。轉而想這也難怪伊,即使伊不改嫁,給伊母子什麼喫呢,難道競教伊們喝風麼?

慚怍與憂傷交攻著,使他不能安然睡去。終於似睡非睡地閉了眼,不久又驚醒了。醒後睜了眼,見月光依然明亮地照著房中一切,妻在門口迎著月光坐著,正在收拾伊平日的針線,隱隱地還聽著伊傷心的嘆息。於是他向伊問:

「為什麼還不睡呢?」

「那有心腸睡!」伊低聲說。

他聽了,全身立刻震動了,又顫慄地向伊說:

「我真對不起妳,使妳走到這條路。」

他說了,並未聽見伊的答話。少頃,他看見月光之下的伊的影子,在那裡顫動,原來伊是在啜泣。於是他也忍不住哭了。

在這偉大的夜幕裡,清光照著這一雙不幸的男女。除了兩人無聲的暗泣而外,惟有小孩的低微的鼾聲,美滿的微笑的面容,表現著正在幸福的夢中。

四月漸漸西沉,遠處的晨雞漸漸地叫起了。

他的不幸的晚間到了。在他的心中不僅存留著傷痛,卻重重地蒙上一層恥辱。但是他可以自慰的,就是他所以到這種地步,不是個人的意志,卻是受了命運的指使;大家一起生活在人世間,又誰能非笑命運呢?因此他很坦然。

在一間矮的樸陋的客廳裡,生客有七八位,有的坐在長凳上談家常,有的默默地吸水煙袋。最使他侷促的,便是一個短胖子向主人道喜,並且囉嗦地說:聽說這位大嫂賢慧,一定會過日子,真是你老哥的運氣——這些使他不安的話。

終於吳官人站起來向主人說:

「那麼,將字寫了罷?」

「請那一位寫呢?」

「自然是請張朗翁。」

這時候這位張朗翁正在同一個麻臉人談他教《三字經》的經驗,忽然聽到有人提起他,使扭過頭來向主人問:

「還是請楊二哥寫罷?」

屋角站起來一位紅臉大漢,笑著說:

「虧了朗翁你,何必這樣客氣,老夫子不寫誰寫?」

朗翁哈哈大笑,手摸著下巴鬍鬚,一屁股坐在預備好的座位上了。於是故意向大家問:

「請教大家,怎麼寫呢?」

「哎呀,讀書的人禮節真周到!朗翁經多見廣,還不是那一套嗎?」吳官人說。

朗翁於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眼鏡盒子,將眼鏡拿出來帶上,抽了筆,鋪好了紙,轉過頭來向大家問:

「那位是本夫?」

李小聽了,木然地站起來。朗翁一雙眼睛,出神地向著他:

「貴姓哪?」

「姓李。」

「名字呢?」

「國富。」

朗翁便不理他了,他又木然地坐下。朗翁旁若無人地在紅紙上沙沙寫了兩行,又向大家問:

「說定的是多少錢?」

「四十串文正。」吳官人接著說。

「還帶來一個小孩吧,是男,是女?」朗翁又間。

「是的,一個男孩,五歲了。」

朗翁仍舊偏著頭寫下去。不久,將筆扔下,頭搖擺著念了兩遍,站起來說:

「請大家看看,對不對?」

「朗翁又客氣起來了,那有不對之理。」吳官人說。

「好罷,我來唸給大家聽聽:立賣人字人李國富今因年歲欠收,無錢使用,情願將女人出賣於趙一貴名下為妻,央中說合,人價大錢四十串文正。女人過來以後,事後不得反悔。外者女人帶來小孩一口,亦由買主養活,日後不得藉此生端。恐口無憑,立此字為證。同中蔣三星陸華堂江福貴周三范五劉六蹩子張朗翁代筆,——對不對?有什麼遺漏沒有?要是沒有什麼,那就教本夫畫押。」

李小聽了不作聲跑到桌子前面,拿了筆畫了一個粗大的十字。

「不成,不成!」朗翁忽然叫起來。「畫十字沒有用,這樁買賣,比不得賣田地呀!你這本夫,要打手記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