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杯

大學裡的鐘聲又在響了,大學生們正倉猝地往教室跑,這時正是上午第四堂的開始。可是黃琦卻早從大學回到公寓了,他兩手無力地倚著頭伏在書桌上,一種無名的苦悶侵襲了他,使他無可如何淒涼地沉思著。

他從來是最活潑的,每當下課的時候,不是提起喉嚨高唱,便是和同學們開起玩笑來。但是今天卻有些異樣,雖然同學們還未看出。他的課還有一堂未上,但他是再不願上了,就是剛才的第三堂英文,要不是上了一半,他卻拚命也要離開的。現在他的思想是麻一般地紛亂著。他好像得了一種無名的病症,這病症既不頭痛,也不像傷寒那樣地作燒作冷,只是終日懨懨,如在夜裡沒有得著安息似的。

在這一星期以前,他同現在完全是兩樣。這樣無名的病症,那時候可以說毫沒有消息要降在他的身上。自從這一星期以後,他的精神,他的心靈,已不屬於他了,卻不自覺地交給這無名的病症,他受了這無名的病症來支配著他的一切。

他知道這無名的病症初次的襲來,是和同班的密斯吳初次交談的時候。老人們常說,身體虛了,病是容易侵入的,現在他是相信了。那時候要是不遇見密斯吳,和著伊的那麼溫靜的笑語和言辭,他是決不會無端地讓這無名的病症來主宰了他。但是這也難怪,他即使不遇見伊,或讓別的同學遇見了,那恐怕也不免要同他現在一樣嘗受這無名的病症的滋味。總之,任何人遇見了伊,都不會不傾倒的,只要這人不是木石心腸。

第一次他和伊在教室裡簡單地談了幾句話以後,他便自覺著內心起了大的震動,在他的初生直到現在從沒有過這樣的震動,他想用力制止住,但同時又不願這樣做去。其實他對於他的生命有了這樣的震動有時卻生出一種不可言說的歡快。

從這次以後,每回上課總要特別的早,倘在早晨八點鐘,那天尚朦朦亮的時候,他便驚醒了,在床上想了許多將來的幸福的事體,直想到自己高興地發笑才停止。他所以上課要早的,正因為伊上課向來是早的緣故,而且在這同學們未來到的時光,他正可同伊攀談,雖然這形式並不算攀談,僅是單純地問答。就好像是說「今天張先生不再請假罷?」或者是「王先生講得太乾燥無味了。」這一類的句子。在伊呢?對人雖似緘默但對他從沒有不理會的,如伊常常這樣地答他:「或不致於罷。」「是的。」有時也說過「這樣好極了。」

最使他滿意的,是他站在伊桌子前面彼此問答的時候,可以看出伊微微地笑著,露出細白的牙,吐出一種清脆柔和的聲音——這聲音是江南的而參著些許北京音,窗外微風吹進,不期然地可以聞著伊的溫香,他卻不禁地有些酩酊了。

他時時刻刻覺著有一種生命的光,這光的力猶如探海燈,能使他在黑夜裡蒼茫的碧海中得著拯救了。

他憑著這無上力的生命的光,對於同學們有些驕傲。無意中他聽見了大家議論女同學們(自然密斯吳也在內)他卻不自在,以為他們太卑劣,太魯野,太不道德了。同時他也很同情於他們,以為他們是不太幸福了。

他很恨註冊部將他和伊的坐位排得隔離太遠了,伊在前一徘而他卻在最後。他只能從後面去看伊,而伊的眼波卻不能送過來,因為在講堂中,大家的目光都不斷注視伊,伊如何能向後望呢?但是他也曾以為這坐位排得太巧妙,一前一後遙遙地相對著。

這一天他未等到天亮他便醒了,正如平常一樣。在床上他想到今日見面時應該向伊談些什麼?並且覺得平常談話太簡略了,從今天起卻要找些有趣的話談。談家世呢,在教室裡不大妥;談功課呢,太平庸了。最後想到這樣初秋的天氣,北海的風景最好,何妨約伊一同遊玩去。於是他聯想到在夕陽反照中映出微風吹著飄飄的伊的湖色的衣裙,和伊的短髮斷續地散出溫馨的香味。

於是七點鐘到了學校。教室裡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他遂痴立在窗前對著學校的大門望,不久他所期待的伊進了大門,他特意地跑到位上坐著拿了一本書在看。

高底鞋丁丁的聲音,在他的心頭響著,他知道伊進了教室了。他看伊見他並沒有笑容,並覺得伊見他獨自在這裡,有些不耐煩似的,但是同時他又否認自己的猜想,以為這是神經過敏。

「密斯吳今天來得很早呵。」

「阿,並不算早。」伊說完了,便坐在位上將書攤好。這時候他已跑到伊的坐位前站著了。

「現交初秋,天氣格外有趣。」

「是的。」

「北海現在風景最好,我想——」

「是的,最好。不過——對不起,我功課還未看呢。」伊說了,便低下頭去。這時候在他好像青天霹雷似的,他頓時痴立著不知怎樣好了。終於悄悄地跑到了自己的位上,如同木偶一般地坐著。

不久,一個清瘦的少年,推開教室的門跑到伊的面前,伊便高興地笑著將書合起同著走了。他不認識這少年,但是他知道這是老班的同學。

伊倆的笑語,直由戶外傳到教室裡。

他的眼中發火,神經昏昏,幾乎失了知覺了。

幸福猶如一隻鳥,它在天空裡翱翔,它在森林裡跳躍,它飄忽不定地,誰又能夠將它捉住呢?現在他的心仍舊在震動,但是已不似往昔幸福的震動了,苦悶和失望縛住了他。

他輾轉沉思以後,認清了他的敵人了。他忍住酸辛承受著他的敵人給與的恥辱,他需要復仇,他需要向愛的疆場上施展他的好身手。總之,他已決定了他要將被強項掠去的伊再從這強項的手中奪回。

但是,現在使他躊躇不決的,便是進行的步奏。既然彼此生了誤會,總得當面解釋,那麼還得要求同伊見面才好。於是他回想到,六月間的晚上造訪的情形了,頓時耳根發了熱,覺得這是過去一場敗績。那回是白天在課堂同伊談了一次話以後,當著月明的晚間,獨自在公寓裡,就有了不堪的寂寞,便動了訪伊的興致。他踽踽地踏月到了伊的寄宿舍門前,忽然打了一個滯頓,一種不可解的恐懼使他即時停住了不敢前進,少頃這恐懼滋生滿了他的胸臆,終於他一點的勇氣都沒有了。他侷促地,淒涼地,徘徊在寄宿舍的門前,好像偷兒一般。他不得已只得仍舊回到了公寓,好像病了似地倒在床上,月光照著房中一切,更使他不能鼾然睡去。那在宿舍門前看見的景象卻重疊地演起,這景象便是宿舍旁校園裡一些幸福的人們,有的一起在草地上緩步,彼此的手互相交叉地放在腰際;有的相倚傍地坐在長凳上看那荷池噴水的光並著月色交輝;有的對坐在草地上月季旁綿綿地絮語。

為了過去造訪的敗績,因而恐怖到現在的造訪也許會同樣地得了不好的結果。造訪既不成功,那麼或者可以倩人解說,但是同時他很清楚:任何事都可以找第三者出來的,要是這種兩性愛情的事體,找了第三者豈不是太傻了嗎?

在他反覆的考慮的結果,只有寫信去。

平常,他的書札是很美妙的,也曾以此自負過。現在要寫信給伊了,便覺得文思是特別的澀滯。同時反覺到胸中所要說的太多了,提起筆來卻無從說起。寫直率了,便失之於粗野;要是太隱晦了,又不容易看懂;最好是愈婉轉愈得體。但是其中少不了的要素,便是纏綿的情意。倘若這情意能夠探進伊的心,使伊悔悟,使伊感動,那便是最大的成功了。

這封信,真正成了難題了,在他的心中。

最後,他畢竟想好了這信的程式。約略將這信分做三段,是與普通社會上交際的信大大不相同的。至於這三段,正足以代表他和伊的三個時期。第一段他敘述他很幸福地受了好命運的支配,能夠得著和伊同班。當秋季開學那一天,他到了教室頂頭遇見伊,他便驚異起來他有生以來沒有遇見過伊這樣美麗的。他對伊,直到現在他還能發誓,他不敢向伊存過奢望,就是偶然想到伊或者瞧他一眼,比時便鎮住了以為思想中有了魔鬼。雖然他是很滿足的,就是能夠同在一個教室裡讀書,同在一個教室裡聽講,並同向一個教師問難。在學業上,在精神上,他無形中接受了伊所給與他的力,能使他進步而且快樂,他時時地感謝伊並感謝他的好命運。第二段他敘述那天的清晨承伊第一次向他問話。至於那天是什麼日子,他不特現在記得,將來也不會忘記,因為這一天在他的一生再沒有比這還值得記念的了。從那天以後,他不相信他是在人間生活著,他成了傳奇中人物了,這人物是被崇高的幸福制服著絲毫都不能動彈的了。雖然他不敢說:他便是伊的奴隸;不過私自可以這樣地說:他將他的忠誠已經恭謹地供獻在伊的足下了。他還不敢說;他這樣的人便足配領受伊的愛;但是他希求伊的愛錯誤地降臨在他的身上。第三段他是說到他現在所處的境地了。他不瞭解,幸福怎麼這樣容易消逝,而且命運為什麼也這麼容易改變。誤會不幸生在彼此的中間,其實他一點都不知道這誤會怎樣發生的,他祈求伊能夠告訴他;同時他希望這誤會能立即消溶在彼此的感情中。萬一他的希望,竟成了虛幻,那麼還祈求伊:倘若伊不以為他的忠誠和熱情換得的虛空不值得記憶,那麼他總算感受了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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