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夜。

曼斐兒太太坐在我的對面,我說:

「誠如你所說:『多一次勸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勸。』所以今天我沒有勸她,而且也預備不再勸她了。」

「這是說,你要把她帶走了?」

「不。」我說:「下午我已辦好還鄉證,明天我一早送行李去,後天我就走了。我要提早動身,不讓海倫知道。尚未送來的衣服,我也不想帶走了。」

「但是,行期的提早與不讓海倫知道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多見她一面,也就多一層被她束縛了。」

曼斐兒太太用無限憐憫的眼光望著我,半晌,她說:

「可憐的孩子!我永遠感謝你。」

我沉默著。曼斐兒太太,似想走未走想說未說地望著我,最後,她又靠倒在沙發背上,誠摯地說:

「青年人,從愛情嘗到苦的,也會嘗到愛情的幸福,勝利不就在面前嗎?這裡的門永遠為你開著。」

於是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撫弄我的頭髮,良久不發一言,最後,她輕輕地微喟一聲,悄悄地走出去了。

「早點睡吧,晚安。」她溫柔地說,輕輕地關上門,我滿心的淚水就在這門聲中泉湧出來。

我不能睡,萬種的哀怨擾亂著我。我開始理我簡單的行裝,把新制的衣裝同從費利普醫師地方帶來的提箱理在一起。那提箱裡只有兩套西裝,幾件內衣,五六本書,幾頁在醫院時摘抄下來的白蘋的日記與以前海倫給我的信,還有就是梅瀛子送我,被白蘋槍彈打穿,染過我許多血漬的那件晨衣,此外就是無關重要信件紙片。除了五六本書籍及一些不要的信件以外,多數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紀念物。我把白蘋的畫像從鏡框取出,同那幾頁日記的抄本以及海倫的信札,我還拿出了鏡框中那張海倫的照相,一同放到秘密的夾層裡。那箱子是我前天定做來的,最後我把新制的衣裝用品及提箱底的東西都理了過來。這是我唯一的箱子,此外就是一個簡單的行李袋,所有新購的被鋪,一直放在裡面,我蓋用的都是曼斐兒家的東西。

理好行裝,我有無限的話要向海倫傾訴,於是我決計在臨行時留一封信給她,我找出紙筆,開始坐到桌上寫信,但是我的話竟無從說起,我寫了一張扯去,又寫了一張扯去,在七八張以後,我終於勉強寫了下去。

那封信很長,現在想起來大概是這樣寫的:

「海倫:

「你說:『——我現在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這樣的愛——』需要一個獨身主義者的愛嗎?它屬於精神,而不專一;它抽象,而空虛;它永遠是贈與而不計算收受,它屬於整個的人類與歷史,它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與上帝的胸懷相等。

「這當然只是我的理想,我的解釋,我自然沒有做到,也許永遠做不到,但是在最近以前我總在努力。

「人類的可貴就因為有理想,而理想屬於上帝,向著理想努力,那就是在接近真接近美與接近善。

「但是人類從未達到理想,也不能允許達到理想,多少代人類的努力,理想離我們沒有近過。那麼我所謂獨身主義者的愛是多麼空虛而渺茫呢?

「這因為我是人,我是母親所生的人,我有人類所有的一切缺點。我無法使我的胸懷與上帝相等。

「在我驕傲地不斷贈予之中,我竟忘乎了始終在不斷地收受,當一旦這些收受完全斷絕之後,我才發現我並不能在這絕對贈予之中生存。

「當我在鼓勵人撫慰人的時候,我們都是時時在靠別人的鼓勵與撫慰,而我竟一直不知道這個,不知道這個,就不能算知道人世的溫暖與意義。

「當我知道,而且死心塌地做一個凡人的時候,我發覺我是多麼需要人間的愛!……」

寫到那裡我就無法再寫,我把信收起,睡在床上,大概只有二小時的迷糊,我就起來。

七點鐘我把已空的鏡框放在抽屜裡,偷偷地拿了行李出去。我把行李送到旅行社,過了磅,付了錢,我一個人到麵館去吃點心。

一時間是乎離情別緒已經堆滿我心頭,所有生離死別的滋味我又重新溫起,我想到史蒂芬,想到白蘋,想到梅瀛子,想到海倫。最後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忽然我覺得我有看她一次的必要,一切其他的親友?我們將來一定可以會面,而她,則很可能就此永別,誰知道她的結果不是同史蒂芬白蘋或梅瀛子一樣呢?

這樣想的時候,我從麵館出來,就搭上電車到辣斐德路去看史蒂芬宋太。

史蒂芬太太的家園還是很平靜,迎春花與美人蕉都開著。我按鈴。

開門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傭人,我問:

「史蒂芬太太在家麼?」

「你貴姓?」

我給她一張片子,她拿去了,回來時她說:

「她剛起來,請你到客廳裡等一會。」

我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一種光亮與舒適,使我浮起過去的感覺。

是這裡,我第一次會到光芒萬丈的梅瀛子;是這裡,我第一次會見曼斐兒的母親;是這裡,我聽海倫兩次完全不同的歌唱;是這裡,我闖進了最陌生的社會,擔任了最神秘的工作;是這裡……

門開了,兩隻英國種紅毛狗進來,它們過來吻我的衣履,於是修長文雅嫻靜高貴的史蒂芬太太進來了,露出歡迎的笑容說:

「早。」

「早。」我說。

「還沒有動身麼?」她坐在我對面說。

「明天早晨。」

「海倫呢?」她問:「什麼時候去北平?」

「她說不去了。」

「不去了?」這在她是意外的事情,但稍一凝神隨即露出俏皮的笑容說:「是不是因為你不去了呢?」

「她也想同我去內地。」

「這不是同獨身主義挑戰麼?」她笑。

「當我感到獨身主義者也必須以朋友社會人間的情感來維持他情感的均衡時,我覺得這獨身主義也就非常渺茫而空虛了。」

「那麼你已經投降了,很好。」她說:「那麼你是預備帶她去內地了。」

「可是不,」我說:「當我被生離死別所棄,成了孑然一身的時候,一切愛護我的女性都像是母親。」

「所有的女子本來就都是母性。」

「假如應當尊重的是這母性,我更應當重視曼斐兒太太的感情了。」我說:「而且,你知道我內行的生命同她應發展的生命是多麼不同呢?」

「你是對的,」史蒂芬太太說:「她還年輕,我們應珍貴她的天賦。」

「因此,我明天將偷偷地對她不告而別了。」我說:「我還希望你肯給她幫忙鼓勵與安慰。」

「這樣也好,」她說:「我希望等我們的工作完成時,你們就可以完成了配偶。我將一直為你們的祈禱。」

「我沒有想到這層。」我說:「對於將來,我現在再不敢想。史蒂芬死了,白蘋死了,都是我意想以外的事情。」

「但都活在我們的心中。」

「比方說梅瀛子,你,我們都還有重會的時候嗎?」

「世界是整個的,人類只有一個脈搏,我們只有一個心靈,多遠的距離我們還是在一起。」

「你以為這就可以安慰自己了麼?」

「但除了這,」她說:「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自慰呢?」

我傷感地沉默了。

電話鈴響,我起身告辭。史蒂芬太太交給我手,她說:

「我們的友誼將永遠溫暖我最為悽苦寂寞的心境。」

傭人在接電話,她同我握手,說:

「你叫海倫來看我。」

「再會了。」我說。

「再會,我們永遠在一起。」她說著去接電話,用戀別的眼光望我。

我忽然想到梅瀛子,我說:

「我不能再看一次梅瀛子麼?」

她剛拿起電話,又用手捫住了電話筒,輕輕的說:

「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地方呢。你應當堅強一點。」

我沒有話說,匆匆道別出來,回到姚主教路。我告訴海倫我在拜訪史蒂芬太太,並且告訴她,史蒂芬太太很希望她去。

那天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海倫的旁邊,我心裡有許多話都無從說起,也不能說起,我盡力勉強地找許多抽象與空泛的話來談,每當她要接近現實的問題的時候,我總是支吾開去,但最後,她抓住了一個機會,直截了當的說:

「我們似乎還應當談談那天沒有結果的話。」

「這不是已經解決了麼?」

「這是說……?」

「我們什麼都一致,問題只是你母親,我不願意傷她的心。」我說:「我希望你能夠得她同意。」

「假如她不同意呢?」

「我們後天找個機會勸她。」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我想後天,我還有幾件衣裳可以送來,」我說:「接著就可以預備動身了。」

她沉默了,於是我又抱話語支開去了。

夜裡,我推說要寫幾封信,就到我自己的房裡,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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