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早晨六點半。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她告訴我,她先出去探聽,回頭有固定地方再打電話來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錢鈔,備我臨走付賬之用,於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現在只剩我一個人,房中非常靜寂,房外則吵雜無比,有賣花的姑娘,與賣報的童子在門外叫過,我叫來買了好些份報。

各報都有關於白蘋的消息,大同小異,大致與昨天晚報相同,不過今天有幾份報上則有關於白蘋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白蘋寓姚主教路,日軍會同捕房當局於昨晨十一時抄查一過,但並無所獲;女僕亦被提審,尚在羈押中雲。」

雖然並不詳盡,但終算也告訴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夥,沒有什麼可以供稱,一面又覺得也許阿美稍稍知道些什麼,一被認為同夥,那麼一定也不能生還了。我心裡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心裡擔著這份不安,我無聊地讀我所買的報紙,這時天氣似已放睛,有陽光從窗口映照進來。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開,原來下面是一個小院,對面是一所高樓,剛才映照進來的陽光則是由於高樓的反射。這小院潮濕陰黑,似乎終生無法獲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裡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牆擋著,看不見裡面的底細,此外就是小塊的天,藍白的雲彩閃著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駛過。這樣的外景自然不能對我有所振奮,一瞬間我有迫切的慾望到廣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麼廣闊,陽光是多麼慷慨?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須守在這斗室之中。於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報,我讀遍每一個電報,每一隻新聞,還讀遍附張與廣告,廣告上有許多結婚啟事,我好像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識的人在最近結婚,一條一條的看,忽然,一條觸目的字眼令我吃驚了:

史蒂芬白蘋結婚啟事

我倆謹詹於四月十日上午十時在上海徐家匯天主教堂結婚,親友不另柬約。鴻儀敬謝。

我總以為我自己看錯了,我揉揉眼睛,一連讀了五六次,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該就是四月十日,那麼我應該趕快去參觀婚禮,向她們道賀。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嗎?而她太太是多麼高貴與文雅。史蒂芬怎麼這樣荒謬?白蘋也奇怪,她明明認識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這樣登報結婚了。但是我總要去參觀婚禮才對。我正想起來,忽然一陣笑聲,我吃了一驚,轉過身一看,沙發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說:

「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來。」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領間露著雪白的圍巾,圍巾上一隻別針,中間一個圓的,像……像是慈珊送給梅瀛子的耳環。不錯,也許就是拿它來重鑲過的,但重鑲過的話,褪色的鍍金也該重鍍一鍍,而它還是照舊,上面一個「壽」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問但不敢問。不知怎麼,忽然間我覺得她也許還不知道史蒂芬與白蘋結婚的事情,我不該,至少現在不該讓她知道,而床上的報紙——我怕她看見,我假裝收拾報紙似的把它折起來,但是……

「是今天的報紙麼?」她問了。

「我想,我想是的。」

「你有沒有看見他們結婚的消息?」

「他們?誰?」

「史蒂芬與白蘋。」

「真的嗎?」我說:「他們要結婚?」

「不很好嗎?」她笑著說:「那天在我家裡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歡白蘋。」

我看她一點沒有妒忌與難過,我覺得很奇怪,我說:

「結婚!唉!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

「他不還是你的丈夫嗎?」

「我們,我們本來就是演戲,」她笑得有點渺茫,似乎覺得很空虛似的:「戰爭時候來扮演扮演就是。」

「可是……」

「現在戰爭結束了,我們自然下台了。」

「戰爭結束了?」

「敵人無條件投降,你不知道?」

「這些報紙,你看,」我說:「專登結婚啟事,連這樣大的新聞都沒有!」

「你到底睡了幾天?不瞞你說,這已經不是報紙的材料了。也許歷史教科書裡倒已經有了。」

「我不懂!」我說著,心想難道在慈珊的船裡耽一天,世界竟會隔膜到如此麼?

「你不懂?」她笑了:「戰爭結束,世界太平,大家結婚的結婚,回家的回家。你呢?還是獨身主義麼?」

「獨身,但無所謂主義,」我說:「啊,你是不是也去參觀他們的婚禮?」

「太晚了,」她說:「我想,新郎新娘也快回來了。」

「新郎新娘來了!」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接著,笙簫鼓笛,一齊響起來。

「新郎新娘來了!」外面有人在喊。

我醒來,外面還是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來了!」

門外是音樂聲,腳步聲,人聲……房內,哪裡有史蒂芬太太?哪裡有沙發?報紙,在我的身邊,哪裡有史蒂芬白蘋的結婚啟事?

「二百零三號電話。」有人在叫。

接著有人敲門:

「二百零三號電話。」

我知道這是梅瀛子打來的電話,我匆忙衝下去,拿起電話,我說:

「誰?」

「我是三妹,」梅瀛子的聲音:「我已經在費利普醫師處掛了號,你馬上來吧。」

音樂很噪,人聲很雜,好在我也不必多說,我掛上電話,那時還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來了。」

門口廳旁都擠滿了人,我也過去,在人叢中,我看見新郎新娘進來。

新郎是一個很瘦長的青年,背有點駝,穿一套藍袍黑褂,面目不俗。新娘是一個豐滿的少女,臉是圓的,眼睛是圓的,身材中等,可是腰部過肥,一套禮服不美,更顯得她有點臃腫。

「假如那是史蒂芬與白蘋……假如那是史蒂芬與白蘋……」我這樣想著就離開人叢,叫茶房算賬,自己徑奔到樓上。我坐到夢中史蒂芬太太坐的位置,(那裡不是沙發,是一把板椅,)我心裡浮起說不出的感傷,我希望靈魂不滅,希望陰間正如陽間,我要迷信,我要知道我夢裡的消息都是真的,讓我的幻覺看到瀟灑活潑健康的史蒂芬同苗條美麗愛嬌的白蘋在雲端結合,我們為他們祈禱。——

茶房進來,我付了賬,像逃難似的,匆匆下樓,擠過下面喜事的場面,我頭也不抬就走出門外。到馬路上,我看到陽光,看到來往的電車,車內的人,看到鋪子,鋪子裡的貨物,熙熙攘攘的世界依舊在進行,而我好像是曾在那裡脫節過,好像隔世一樣,覺得一切都是新鮮。我跳上洋車,左顧右盼,我不禁自問,白蘋的死亡於這世界竟毫無影響嗎?

我雇洋車到新世界,轉坐三等電車到戈登路。於是我走到費利普診所,這是我第三次的過訪。

我走上樓,看到電梯上的鍾正是十一時十分,我知道上午是費利普出診的時間,門診在下午兩點開始,那麼一定是沒有外人的。我在他門口輕輕敲門,門開了,是梅瀛子。

「梅瀛子!」我不覺驚異地叫出,好像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見到她一樣。

這因為她已經完全改了裝,一件灰銀色陰藏著藍紅方格的旗袍,閃出點點的亮光,蟬翼的絲襪配著灰色鹿皮的膠底鞋,頭髮燙成螺式,劉海卷在額前,但耳葉上還戴著慈珊的耳環,這褪金的銀環,也被配襯非常華貴與調和了。一陣舊識的香味襲擊我。她在我進去後就關上門,於是透露著我似乎久已生疏的笑容說:

「又是一段人生!」

她挽著我的臂膊進去,費利普醫師在裡面,他迎著我,莊嚴而誠懇的同我握手,梅瀛子說:

「你也換換衣裳吧,都為你預備在裡面。」

「但是不要刮臉。」費利普說。

我走進去,穿過診病室,手術室,我看到椅子上放著疊得很整齊的幾件中裝。在手術室旁邊有浴室,我自動的在裡面洗面,但不敢刮臉。於是我開始脫去黑襖與藍褲,也脫去襯衫,但還保留我原來的西裝褲子,於是我換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先穿一二件灰色絨質的小衫,又穿上我本來穿著的毛背心,最後我穿那件常青綢質的夾袍,除袖子稍長以外都很合式。我穿好出來,在診病室裡,費利普指指寫字檯上兩隻還未去束的鞋匣,他說:

「不合式,我再打電話叫他送來。」

我打開匣子,看看號碼,我說:

「這雙就是我的尺寸。」

於是我就在那裡換上黑皮的皮鞋。最後我從脫下的衣服裡拿我零星的用品。

梅瀛子也進來了,我們就在診病室裡坐下,費利普遞了一杯酒給我們,為我們祝福。但是他馬上就走到候診室去了,我急於問梅瀛子:

「一切都沒有問題麼?」

「你可是有問題。」

「我?」

「你同白蘋關係太深了。」

「你呢?」我問。

「我很好,」她似乎慚愧又似乎勝利的笑:「否則,我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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