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我們吃飯已經一點多,飯後梅瀛子斜靠在艙鋪上,我看她很乏,勸她睡一會,她就斜躺下來,不一會就入睡了。我拿出我最後一支煙卷,慈珊看我想吸又不吸者兩三次,她說:

「回頭我替你買去。」

我也覺得自己行動的可笑。我吸起紙煙,開始覺得非常淒涼與落寞。

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個垢首污面的人在船梢探頭探腦,我不免有點驚慌,後來慈珊的母親看見了,她對那個人說:

「又來了,幹麼?」

這個人一點不響,縮回身子,船有點晃動斜側,他是沿著船舷走到船首,果然他在船首露面。他用卑鄙的眼光看看睡著的梅瀛子又看看我,最後偷窺著慈珊的母親,用極其可憐的聲音說:

「二嬸,再給我八角錢吧。」

「沒有,沒有。」慈珊的母親說。

「只這一趟,二嬸,下次再不來擾你了。」

「你為什麼不問你三叔去要去呢?」

「我看不見他。」來人的聲音幾乎像是從窒息裡發出來似的,他說:「就給我四角也好,可憐可憐這一次。」

「沒有,沒有。」慈珊的母親又說。

我一方面覺得這人可憐,又覺得他討厭,想早點打發他走算了,於是從我皮夾裡拿出三四元零票,折成一小塊拋到船頭空隙說:

「拿去,不要再鬧了。」

「不用給他。」慈珊的母親說。

當她這樣說時,我看見那個人已經伸進腿來拾。他穿了一件油垢滿身的藍棉袍,下面的棉絮吐在外面,沒有穿襪,烏黑的腳拖一隻前後是洞的鞋子,人瘦得像一付骨骼,衣裳在他身上像是已凋的樹葉。在他拾錢的時候,我看到他枯瘦的手上黃黑的指甲,最後,當他拾起錢的一瞬,我看到他臉,他的淚臘與涕臘以及浮在臉上的油垢,使我無法辨明他的眼鼻。

我想他一定是一個白面的吸食者,正想多看他一眼時,他已經拾起錢,頭都不抬,斜著眼睛瞟一下跨出船欄,踏著船舷就走了。

「用不著給他。」慈珊的母親說:「給他也是去買白面。」

「這是誰?」我問。

「是大伯的一個兒子,叫做丙福。」慈珊的母親坐下說:「他本來是一個年強力壯的小夥子,家裡也有幾畝田。父親死了,他就賭錢酗酒打架,他母親不再要他。後來三叔幫他在這裡找個搬運的事情,他還是不改過,現在做了癟三,吃上白面,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他母親呢?」

「在鄉下,很好,田上不夠一點,我家同三叔有時接濟接濟她,兒子不學好真可憐,但是她決計不要這個兒子了。」

接著我問她一點鄉下的情形,以及她田上船上的收入,我發現她心地的單純與良善,完全是同她慈愛的面孔一致,最後,她才站起來忙她的雜務。

這時候,我方才發現慈珊在我們談話時已經不在,她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梅瀛子則在床上側臥著,似乎睡得很熟,我看不見她臉,只看見她被我剪過的頭髮與曲著的身子。一瞬間我感到萬種寂寞,我想抽煙,但煙已經沒有,我感到冷,有倦意襲來,我打了一個呵欠,最後梅瀛子翻了一個身,又安詳地睡去,我現在可以看到她臉很美,很美是的,是的;她睡得很甜,像一個天真的孩子。這與她過去在汽車裡,在白蘋家,在立體咖啡館,在檳納飯店,在梅武官邸,在其他一切的地方是多麼不同。這額前的流海,這耳葉上的銀環,這鄉下式黑色的衣裳藍色的褲子,就使她有這許多改變麼?抑或還有其他的因素。忽然我想到白蘋,白蘋在杭州回來的火車上入睡,是多麼美麗,我曾經為她畫幾張素描,有一張很像,我記得是夾在皮夾中的,後來住在她家裡時,似乎拿出來過,是夾到什麼書上去了還是怎麼,總之從此就沒有再看到過,現在白蘋呢?湧泉般的悲哀在我心裡湧出,我不能自禁,我想到昨夜梅瀛子對她的阻止,為什麼我不堅持一點。也許,我真的堅持著,白蘋也許會聽我的話,我怨恚無以自對,我恨我自己。我不知怎麼才好。對於梅瀛子的睡態,我想馬上找到為白蘋畫的那張速寫,明知道它早已不在皮夾裡,但我還是拿了出來檢點。沒有,自然沒有,自從我發現沒有以來,我奇怪,我竟沒有為白蘋重畫一張,也沒有問白蘋要過一張照相,但是照相,我忽然想到我在白蘋的身邊房內,自始至終都未看見過一張。有的,那時在她遇刺後的第二天報上,而那張相也許是她以前的,並不十分像她,如今她的音容在世上似乎完全消滅,活在我心裡的是多麼抽象,我竟沒有她一張照相。而——我忽然又看梅瀛子,我以往也未見過她有過照相,如果她不在,我有什麼可以憑借呢?我有像替白蘋畫像般的替她畫一張速寫的衝動,但是當初是什麼樣的心境?現在是什麼樣的心境?不要說情境完全不同,就是完全相同,我也找不到這份心緒。幾個月來我已老了許多,以前,凡是過去的事情在回想之中常常覺得就在目前,而現在,當我回想到幾個月以前的事,竟完全如同隔世一樣。

這是因為什麼?因為什麼?

就在我胡思亂想中,慈珊回來了。她手上拿著兩包小大英,但我正要感謝她對我的厚意時候,我發現她面孔漲紅,眼睛驚慌不停,口鼻喘著氣,似乎想說話又似乎說不出話。

我說:

「怎麼啦。慈珊?」

「什麼事,不要怕,好好講。」她母親推開她望著她說。

於是慈珊囁嚅著,用手背揉揉眼睛,她斷斷續續的說:

「我出去買煙回來,經過,經過那邊,我看見丙福就在那面,他在同人說我們這裡有一個穿西裝的客人給他四塊錢。於是我聽見他們在說我們,我就在席篷後聽了一會,當時我聽見有一個人問:

「『穿西裝的人?』『別就是同今天封鎖有關的犯人。』一個沙喉嚨的人說。

「『丙福,』又有一個人叫:『你發財的機會來了,通知東洋人,你就有賞。』

「『別他媽啦。』另外一個叫:『通知得不好,自己倒挨打了。』

「『我有啦。『那個沙喉嚨的人又說:『明天白面販子來的時候,叫他帶著去告發好啦。假如對,你就發財了,也許還有官做。』

「『……』我聽見這些話,我就很快的跑回來了。」

慈珊說完了又嗚咽起來,我一時不知所措,慈珊的母親看來也有點驚慌。

我過來叫醒梅瀛子。

「我竟睡糊塗了。」梅瀛子伸直腿,揉揉眼睛說。

我於是就把慈珊的話轉告她,還補充對於丙福這個人的說明。梅瀛子聽了只是緘默著,堅決的眼光望著篷頂,一聲不響。我也就楞在旁邊,腦子很混亂,並沒有冷靜的考慮。但是有不得不說的衝動控制著我,我說:

「總之,我們還是早點預備走吧。」

「這使不得。」慈珊的母親聽見我這樣說就走攏來,她似乎已經比較冷靜了,她說:「我量他們現在也不敢去告,白面販子明天才來,你們晚上走也來得及。」

「你知道白面販子下午不會再來了嗎。」我問。

「剛才這傢伙來討錢的時候,就是為趕緊要向白面販子去買白面啊。」慈珊的母親說:「他們吃飽了白面就用壞心思。你們且不要著急,我現叫慈珊去找她三叔商量。」

「她三叔?」我有點不安起來。

「你放心,他是一個好人,一定會幫你們忙的。」她說了叫:「慈珊!」慈珊過來了,她又說:「你去找找三叔,大概在過去石子碼頭上,你找他來也好,如果他船裡沒有別人,你就仔細告訴他也好,叫他趕快想個辦法。」

「……」我還是有點不安,我問梅瀛子:「怎麼樣?」

「我想慈珊的母親一定瞭解她三叔的。」梅瀛子說著用疑問的眼光望望慈珊的母親。

「你放心,你放心。」慈珊的母親說著又叮嚀慈珊:「如果他那面有別人,你替他看船,叫他趕快先來一趟。」

於是慈珊果敢地很快的上去了。我一直看她背影在船篷縫裡消失。

接著又是沉重沉重的寂寞。桌上是慈珊為我買來的煙,我拿來拆開,給梅瀛子也給我自己,我們吸起煙,大家沒有話說,靜候命運的擺佈。

「你們放心,放心。」慈珊的母親還是這樣安慰我們。

半支煙以後,梅瀛子忽然看到了她身旁的衣服,她說:

「你為什麼還不換?」

這句話提醒了我,我開始拿來更換。我把西裝褲塞在襪子裡,把藍布褲罩在上面,於是我脫去大衣與西裝,解去我的領帶,穿上棉襖,最後我拿西裝袋裡的鑰匙手絹、表,藏到西裝褲袋裡去,把皮夾裝到襯衫袋裡,於是我束好藍布褲,我沒有穿棉褲,因為它沒有袋,而似乎很不便,等我裝束好了以後,我發現我竟無法處置手槍。在慈珊的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地問梅瀛子。她說:

「看機會讓它做河底的魚吧。」

我把脫下的衣裳放在艙鋪的角落,手槍還是在西裝袋裡。最後我拿出慈珊的鏡子,我讓頭髮對分,斜垂在前面。我兩天未刮的鬍髭自然地給我很好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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