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在種種驚險波折困難之中,我心神一直未定,我沒有回憶,也沒有企念;沒有思想,也沒有計算;但這時候,當梅瀛子與慈珊對談的時候,我憶及幾點鐘以前我們怎麼樣在白蘋地方爭論,從白蘋地方出發,怎麼樣在汽車裡直駛——手槍——白蘋——車門——白影與黑影——槍聲——叫聲——一瞬間在我的腦中跳躍飛逝,我手在口袋裡摸著槍發抖。我開始想到白蘋,她死了!她死了?這真是一個疑問,我無法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她是否可以還活在銀色的房內?她是否可以沒有出來?一件事情做定了竟是定了,沒有法子挽回,沒有法子將時間倒退,讓我們從新做過——但白蘋可能不死,也許受傷,也許現在在敵人的手中慘叫。於是我看到史蒂芬,他的深紫的嘴唇,無神的眼光,僵直嶙瘦的身軀——我不覺手足發抖,面頰灼熱,我要痛哭痛號,但我又抑住自己。我心中有說不出的火焰叫我震顫,我終於叫出:

「白蘋!白蘋!」一瞬間我熱淚迸湧,用手掩著臉,禁不住哀慟。

許久,梅瀛子忽然握著我的手臂,她搖動著說:

「堅強一點!」

但是這聲音竟也是在嗚咽之中,我似乎已經稍稍哭出胸中的蘊積,抬起頭來,我看見梅瀛子的眼淚還掛在頰上。慈珊與她母親在我們的兩邊望著我們,似乎想勸慰又不敢勸慰。我開始振作自己,用手帕揩我的眼睛。但不知怎麼,梅瀛子竟靠在船舷上,閉著眼睛,擎著眉,有眼淚潛然從她茸長睫毛中流下,她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一絲聲音。我無法勸慰,只說:

「梅瀛子,天已經大亮,我們該設想我們的出路了。」

梅瀛子不響,不知怎麼,我忽然看到慈珊也在天真地啜泣,她母親也用手帕在揩淚,人的心靈有時候竟可以有這樣自然的呼應,可是有時候也竟可以麻木不仁。梅瀛子用手帕拭淚,但還是不動,仍舊閉著眼,她說:

「讓我靜一會兒。」

我於是問慈珊的母親,她們的船是否要裝東西或者要開到別處去。她告訴我她們昨天已經將貨物下卸,本定今天隨便找點生意開回去,現在可以完全聽憑我們,我就請她暫時租給我們,一天要多少錢,我們都可以比常例還多一點給她們。這時候我發現桌上的錢還沒有收去,我說:

「這錢為什麼還不收起?」

說著我遞給她,交在她手裡。那位老婆婆收著說:

「就算你租我們的船,也用不著這許多錢。」

「你收著,你收著。」我說:「回頭先為我們買點東西來吃吃。」

「慈珊,」老婆婆說:「你先去燒稀飯,我去買點東西來。」

但梅瀛子這時候忽然振作起來,她說:

「慢一慢。」於是又對慈珊說:「你先為我們燒點稀飯也好,可是暫時不要買什麼。」

慈珊點點頭,但又望望她母親。

梅瀛子站了起來,拉著慈珊的母親坐在一起,她說:

「老婆婆,你待我們這樣好,我們不會忘你的恩;但是如果你是存心救我們的,你必須什麼都聽我的話。」

「自然,自然。」慈珊的母親說。

「真的?」

「我又不是東洋人,你又是那麼好,那麼……」

「謝謝你。」梅瀛子說:「哪麼你上岸去第一萬要告訴人你有客人在這裡;第二無論誰向你說話,無論同你說什麼你只裝不知;第三你去買菜蔬,還是同平常一樣,不許多買什麼特別的菜,這不是客氣,你要知道,因為,你一多買,也許就有人要查問你;第四,你上去多走走,不要東問西問,最好自己去闖,是否有什麼路沒有封鎖,最後,你去為我們買二套你們平常穿著的布棉襖,藍布褲,一套男的他穿,一套女的我穿,你先看看我們的身材,還要兩雙布鞋。」說著她又打開皮包拿錢給她:「這是買衣裳的錢。」

慈珊的母親接了錢,很豪爽的說:

「你放心,我什麼都照你辦,我已經懂得,你放心。」

於是慈珊的母親提一隻籃從船尾上去,我們目送她踏著鄰船的船舷遠去。梅瀛子開始又頹然了,她不響,一聲不響,默默地坐著。這時四周早已有零亂的聲音,船也不時有一點晃搖。我鴆溺在雜亂的感覺、回憶、計劃、設想之中,千萬種的情感絞在一起,悲哀、憂慮、隱恨、憤怒,一直到慈珊拿稀飯放在極桌上,叫我們去吃去,梅瀛子方才又振作起來,慈珊似乎不肯同我們一起吃,但梅瀛子強拉著她。

大碗的稀飯,小碗的蘿蔔乾。我很奇怪梅瀛子,她似乎很習慣的吃了滿滿的一碗。我並不餓,但好像稀飯的熱度,給我溫暖與勇氣,我吃了一碗半,慈珊也吃了一碗半。

飯後,我與梅瀛子開始有點精神,梅瀛子問慈珊要熱水與剪刀,叫我為她剪去頭髮。

慈珊捧出一隻百支裝的大英牌煙盒,因為已經很舊,所以周圍束著一根紅絨繩,我發現這絨繩同她髮辮上所用的絨繩同一個顏色,裡面是她的縫紉與洗梳用具。她打開後為我們拿出一面鏡子與一把剪刀,鏡子的架子是鐵皮製成的,後面嵌著彩色的梅蘭芳天女散花的劇照。梅瀛子接在手裡看看,然後放在桌上,把剪刀交給我,於是在鏡子裡指揮我從哪裡下刀。

我與梅瀛子交友以來,工作上友誼上我們都不算太疏遠,但是像今天那樣的情境則是第一次。我貼在她的身後,從鏡裡望見她美麗的面龐,慈珊的鏡子不夠平,在動搖中,時時有古怪的表情出來,我們意會地都笑了。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我心裡浮起,似乎我與梅瀛子間的距離,在一瞬間縮短了許多。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這原因還是在過去我們,即使是兩個人的場合中,無論是工作或是遊樂,我們的心情從未有這樣的一致,從未有這樣清澈無埃的吻合。在過去,我們的思慮沒有這樣單純,我們的目的也從未完全相同,我們對世界的反應,對人的關聯,也並不完全在同一個立場;而當時,似乎我們在暫時之間已經與世界完全脫節,我們所經歷的危難,所感受的苦痛驚懼與悲哀又完全相同,而現在所要求的怎麼樣得到安全的脫險又是一致,是這些使我們有一種我們的生命繫在一起的感覺,這在我與梅瀛子之間就那麼一次,唯一的一次,而以後也是不會有過的事。

我依照梅瀛子的指示,將她後面燙卷的頭髮剪去。她開始洗臉洗頭,最後她梳理她的頭髮,望望慈珊的流海,她又用剪刀理自己的前額,於是我看到她垂下整齊的劉海,同她美麗的眉毛有同一韻律。——梅瀛子始終是美麗的,我想。

後來不知怎麼,她在慈珊的梳妝盒子裡發現了一對鍍金已褪的銀耳環,她向慈珊借用,慈珊送贈了她,她就謝了一聲,把穿針弄彎了夾在耳葉上,於是她叫我看,是否已經不是梅瀛子了。但儘管她抹去了脂粉,儘管她留上了流海,儘管她帶上了耳環,她還是梅瀛子。我發現這銀耳環頭上是兩個「壽」字,有一種預感或是迷信,或甚至是聯想,使我很快的想到「幸福的耳環」這句話。

我馬上記起白蘋耳葉上碧綠的耳墜,與她黑衣上碧綠的鑲邊是多麼調和,但在她一出現的時候,它就有點觸目,使我想到說不出的不安。而現在梅瀛子的耳環與她衣服是多調和,但竟毫不觸目,似乎她所做的正是我覺得應當的,而兩個壽字,又滿足我先天的要求,好像它是免災免殃的象徵;世上有許多並非迷信的人,但一切不願有不吉祥的事因,我想都是有同我一樣的先天要求,這要求沒有理由,只是一種對初次印象直覺的舒適。當時我很想叫出:「幸運的耳環」!但我一想白蘋的語聲,我終於嚥下。我說:

「在我,梅瀛子,那怕你化成液體,幻作氣體,我憑我感覺就會認出你總是梅瀛子。」

「那末。」梅瀛子露出她杏仁色的稚齒笑了,她說:「幸虧你不是我的敵人。」

已經過十點鐘了,慈珊的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們坐在她舖位上,用她的棉被裹住我們的腳與腿。在船篷裡,沒有事情做,更覺得寒冷,而又深怕慈珊的母親出事,衷心有萬種的不安,使我們談話的興致也無法提起,偶爾說一句話,也只是為想打破這可怕的寂寞,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梅瀛子說到第五遍:「她怎麼還沒有回來」,閉起眼睛在休息了。一夜來,她已經夠疲倦,她應當有點休息才對,但是我相信她不能入睡,正如我自己一樣。我模糊地想到白蘋,在我的信仰中她竟會未死,她似乎仍舊活在銀色的房間裡,活在豪華富麗的交際場中,活在許多醜陋敵人的中心。我想我能夠立刻去看她,我假如可以有一對翅膀,我就可以飛去,我想馬上到她的家裡,那麼她的家是否已遭敵人搜查?阿美呢?擄去?拷問?那麼馬上我就會被他們注意,我在她家裡住過,我又常常同她出入相偕,他們會立刻要我的人,我急於先要知道阿美的下落,我要去,要去——但是慈珊的母親竟還沒有來。

船首的船只有許多駛動,我恐怕外面的人注意到我們,我請慈珊將那面船篷拉上一點。但並不擋住我外望的視線,天是那麼陰沉,水是那麼混濁,對岸是零亂參差的草棚,許多垢首污面衣衫襤褸的人群,在左右垃圾堆上來往。慈珊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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