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公司裡的職員說本佐次郎下午沒有出來,但來過電話,叫有事打電話給他。我知道他在家裡,自然也不用再打電話,我一直到他的家去。

當我走進他家的門口,就聽見客廳裡有人聲,我叫傭人去通知一聲,本佐就迎出來叫我進去,他說裡面都是熟人。

不錯,裡面都是熟人,但就是我昨天會見的那些生人。最吃驚的,就是宮間美子也在座;而我最熟稔的沙菲則不在,這就是說座中並沒有一個中國人,而我是很例外的。

我向大家招呼之後,就坐在宮間美子的斜對面,昨夜我疏忽了對宮間美子的注意,今天我自然特別集中注意力來看她。

在我第一個印象,她有一顆孩子氣活潑的面龐;後來我發覺她有柔和的下頤與悲憫的嘴角;現在我覺得這兩種觀察完全沒有錯,只因為她始終保持著沉靜與莊嚴,使她的面龐,竟調和了兩種不同的美點。這就是說這樣的臉龐如果太多嫣笑與表情,一定失之於輕佻;如果不是這樣的臉龐,那麼她的沉靜與莊嚴就會失之於死板。我現在覺得我意料中她的年齡是很正確的,因為從這臉龐來猜,我可以少猜幾歲,但從她這沉靜與莊嚴來猜,我可以多猜幾歲,而我現在所猜的只正是二者的調和,我猜她是二十二歲,今天她又穿和服,我覺得比穿晚禮服要年輕。

就在我們隨便談話之中,我同她的視線接觸。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我發現她面部的特點還是在眼睛,她的眼睛瘦長,似乎嫌小,但她睫毛很濃,而又略略上斜,因此我覺得所有她具有的神秘,就在那裡面無疑,而這也憑空增加了她臉龐的高貴成分。昨夜在飯桌上所見到她面上的游漣,今天一點也不曾透露,而我所發現她嘴角悲憫的意味,則似乎在首肯一種意見時常常浮起。

本佐似乎覺得我太注意宮間美子了,他說:

「你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說著,又看宮間美子問:「宮間小姐,我現在忽然想到昨天在面具下,我們曾經跳過不少次舞。」

「你以為麼?」宮間把眼睛上斜一下反問,她的談話常常用這樣簡短的方式,使我無法去繼續接近她。於是我望著本佐,大膽地說:

「我從宮間小姐的下頤想到她在面具下的韻味。」

「這有什麼關係呢?」本佐笑著說。

「我只是想到宮間小姐的面孔是多麼不宜於照相,而又是多麼易於被畫家抓住特徵的典型?」

本佐笑了,大家在注意我的話,不十分懂國語的日人神情上要本佐翻譯,本佐為我譯述了一遍。

宮間美子對我看著,忽然透露一種新鮮的漪漣,這在今天還是第一次,又是把眼睛高貴地上斜一下說:

「你太相信你自己的意見了。」

此後我們的話就中斷,客人間有日語的對白,我非常恨我自己不會日語,無法控制這談話的局面,後來我忽然想到一個計劃,私下同本佐說:

「我可以同你說幾句話麼?」

於是本佐就帶我到另外一間房裡。我坐下說:

「今天你覺得我奇怪嗎?」

「什麼?」

「我希望你原諒我。」

「原諒什麼?」

「為我對宮間美子的注意。」

「這要我原諒麼?」

「而事實上,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拜訪你就是為她。」

「怎麼?你對她鍾情了麼?」

「也許。總之我想多知道她一點,多接近她一點。」

「你是說……」

「還用我說嗎?我很後悔昨天在這裡吃飯。你知道我是很難對一個異性發生興趣的。」

「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嗎?今天她在我這裡,是你很好的機會了。」

「但是我不想追求有夫之婦,或者是有情郎的姑娘的。」

「這我可以擔保沒有。她從東京來了才幾月。」

「不是來找情郎?」

「她只是來遊歷就是,她的伯父是報導的部長。」

「她就住在她伯父地方嗎?」

「是的。」

「在什麼地方?」

「愚園路。」

「那麼我求你。」我說:「今天讓我送她回去可以麼?」

本佐沉吟了一下,但接著說:

「但是我只能從旁提示一下,其他的努力靠你,而願意不願意則在她。」

「自然。」我說:「謝謝你。」

「這可要好好請客的。」本佐笑著說。

接著我們就回到客廳裡。五點半的時候,有人告辭,宮間美子也站起來,本佐在廊裡找大衣給人,我走在宮間的前面,本佐很自然的把宮間的大衣交給我,是一件黑呢氅毛狐領的大衣,我接過來就為宮間穿上,我低聲說:

「可是我有光榮送你回家嗎,宮間小姐?」

但是宮間的答語很高聲,我相信她是有意要給本佐聽見:

「你方便麼?先生。」

本佐這時正在衣架邊,他說:

「好極了。假如你車子方便,偏勞你送宮間小姐回去。」

「這是我光榮的任務。」我說。

宮間小姐並沒有異議,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她就同別人告辭,低著頭走在先出去的客人後面。我夾著大衣就匆匆同大家告別,走在她的後面,本佐就走在我的後面送我們。

我為宮間開車門,宮間就上去了。我關上門,從右面坐在宮間的旁邊,把大衣拋在後座,我開始開動我的車子。

我把車子開得很慢,想找話同宮間談談,但竟沒有,一直到開出一條馬路,我說:

「一直到府上嗎?」

「謝謝你。」她說:「啊,你知道我家住在愚園路嗎?」

「假如依照東方的習俗,」我說:「我現在邀你晚飯是不是冒昧呢?」

「我從來不曾這樣早吃飯,」她說:「而且今天在本佐先生家裡我們吃了茶點。」

「是不是我可以先請你在別處坐談一會,等到飯後才回家呢?」

「這是你們中國的禮貌嗎?」

「我想這只是我個人對於你一種請求。」

「那麼,對不起,」她說:「在我個人的習慣中,一切的約會都要先徵求家長的同意的。」

「對不起,」我說:「在我們中國,高貴小姐們對付男子的邀請只有正或反的答語,因為假如用某種推託的話,愚笨的男子常常會誤會,比方我現在說我希望你肯打一個電話到家裡去。」

「那麼我就告訴你,假如要證明我沒有拒絕你的好意,明天下午我可以接受你的約會。」

「謝謝你。」我說:「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來接你。」

「五點鐘怎麼樣?」

「在我是同樣的光榮。」我說。

我於是一直駛車到愚園路,在憶定盤路口她叫我停下。在她下車時,她說:

「一四七○號A 二號,明天五點鐘我等你。」

我看她在一家花鋪的弄內進去。於是我駕車回寓。我對於今天的收穫很滿意,我想有一二個鐘頭的睡眠再去吃飯,飯後到白蘋地方去。

歸途中,我始終想不出宮間美子給我的印象裡的異常之點。她今天在車上的談話,還是用不很純粹的國語,處處把話說得緩慢或者省略,以掩蓋她對於中國話的拙劣。假如她有朝村登水子的國語修養,這樣偽作的確是奇蹟,她如果將純粹「會」裝作純粹「不會」,可以不難,而裝作半會半不會,則的確使我很驚奇,除此以外,我並不覺得她有特殊的魔力。我似乎很有把握來對待這個敵手,所以在自恃中得到了寬慰。回到寓所,我有很好的一小時半的安睡。

九點鐘的時候,我在白蘋地方。梅瀛子與白蘋都沒有來,阿美在外面,我一個人坐著,心中浮起許多奇怪的不寧的思緒。這些思緒都非常紊亂,我想到到北平去的計劃,我想到海倫,我想到這整個的戰爭,從我個人想到整個的世界,又從整個的世界想到世界的每一角,又從世界的每一角想到我們特殊的一角,於是想到我們的工作,想到白蘋與梅瀛子,想到宮間美子。一個人思想的速度該是世界上最速的運動,光與電同他相比就見得遲鈍異常。在失眠或靜坐之頃,每個人都有他思想馳騁的經驗,把無垠的空間與無底的時間縮在一點,是最自由的幸福也是痛苦。我就這樣的在享受這幸福與痛苦。

忽然,我想到了昨夜的會談,我奇怪我竟會沒有報告我在竊取文件時所遇到的詳情,而她們也並不問我。到底宮間美子把炸彈換去文件是什麼用意?她拿了文件又是幹什麼?

如果說她無疑是敵方的人員,那麼她放存炸彈,一定是為我們。這就是說,她一定預先聽到有人要竊取文件,所以佈置了來對付敵手。而現在在她工作時已經被我發現,這就是說她的炸彈失去了作用,或者證明了有人竊取文件的消息不確,那麼昨天我們的工作雖然失敗,而在她一方面,所估計到的也是失敗,所以勝利與失敗並不是一件可以衡量的事情;其次她所存放的是不是炸彈,還是一個問題;她是不是屬於日方,也是問題。因為她既是屬於日方的話,又何必偷偷摸摸去放炸彈?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