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謝謝諸位小姐太太先生,今夜大東亞的民族有最美麗的聯歡。現在已經五點鐘,我們還有三個舞曲就宣佈散會,一夜來我們都帶著面具,我們現在要求諸位把面具撤掉,還有三隻舞,我們要用最真的笑容來盡歡。好,請大家撤掉面具。」

五點鐘的時候,正當我與米可舞終,有人拍掌開始這樣宣稱。於是一聲哄起,大家鼓掌,接著就大家都拋去了面具。這時候,我有非常焦迫的心境想看到朝村登水子的真面目,但是我無從找她。

最後我看到梅瀛子,音樂起時,第一隻我就與她同舞,我說:

「你看到藍尾蛇了嗎?」

「不就在白蘋的前面嗎?」

「白蘋呢?」

「那面。」

果然,我看到了白蘋,伴她跳舞的是費利普醫師。我很驚奇,在前面,我細細的尋。我看不到人們的衣裙,於是我與梅瀛子舞過去,這時候我看到白蘋緊跟的人了,我立刻在她衣裙上看到藍色的墨漬,我急於細看她的臉。我擠過去,啊,果然是一個溫柔的臉龐,嘴角似乎始終有悲憫的表情,下頤有可掬的和藹,但是我忽然與她的視線接觸了,我頓悟到我曾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我在思想中探索,但怎麼也想不出來。

第二曲,我就與這個姑娘跳舞,我問:

「小姐,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麼?」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麼?」她加重語氣,但用生疏的國語說。

此後我尋不出話來說。舞後我看到白蘋,本佐次郎就在她旁邊,我知道他剛剛同白蘋舞畢,我就走過去問本佐:

「那位美麗的女子是誰?似乎我有點面熟。」

「你記憶力真壞。」本佐笑了:「同桌吃飯的人都忘了。」

我這一吃驚實在不小,但是我還是假裝出幽默的態度說:

「啊,是宮間美子小姐,她換了禮服,我完全不認識她了!」

宮間美子!簡直不能相信,她怎麼會說上好的國語,又改叫朝村登水子。是那樣一個古典閨秀般羞澀的姑娘,會就是房中幹這樣可怕勾當的女子,而又是具有這樣溫柔的臉龐與悲憫的嘴角的朝村登水子?

但是這毋庸我懷疑,藍色的墨漬明明在她的衣裙上,而她操著純熟的國語,告訴我她是朝村登水子的聲音,也明明在我的耳畔,人間真是這樣的可怕與不可測麼?我整個的心靈在那上面戰慄起來。在第三隻的音樂中,我的思想沒有離開這份糾纏。我像失神一般的恍惚,一直到曲終的時候。

我看見梅武宣佈散會,人們往來交錯,哄亂一時。我沒有看見白蘋,也沒有看見米可,我只看見梅瀛子在梅武的旁邊,但我無法去同她說話,似乎也無須同她說話;而一方面,本佐他們正找我說再會,我發現宮間美子也在裡面,他們是一同來的,所以也一同走;沙菲現在也在我旁邊,我當然要同她同走,她手上玩弄著銀色的面具,同我向本佐次郎們道別。等他們擠到別處說話時,我才想到我應當早點送沙菲回去,早點去白蘋家赴約,我問沙菲:

「你也是戴銀色面具嗎?」

「是的。」

「我一直沒有找到你,你記得我同你舞過麼?」

「我想舞過的。」

「你坐在哪裡?」

「那面。」她說著帶我過去:「你不記得這夾金皮包是我的嗎?」

正當她取皮包的時候,我猛省到她的座位就在宮間美子的左首,那麼我在第一次找藍蛇女郎找錯的人就是她了。我的心一怔,覺得在這許多時間中,竟沒有找沙菲,否則我一定可比白蘋要早發現這所謂藍蛇女郎的。

我們取了衣帽,同許多外散的人們向主人向熟友招呼,我的心始終惦念這奇怪的交錯,我想假如我預先知沙菲的旁邊就是宮間美子時,當我發現藍墨漬就在她的身上,我同她跳舞時的談話,不是會有許多方便麼?我不知道沙菲是否知道她的旁邊是宮間美子,當汽車接著汽車,在寬廣的市中心柏油路駛向虹口時,我問:

「沙菲,你可知道坐在你右首的是宮間美子麼?」

「自然,」她笑著說:「是她招呼我坐在那面的。」

「你是說你本來不坐在那面,後來坐過去的。」我說。

「不,」她說:「她看我走過去找位子,就招呼我坐在她的旁邊了。」

「於是她告訴你是宮間美子?」

「是的。」她說:「我們都記起一同吃飯。」

「她不是不會說國語嗎?」

「還好。」她說:「大概因為說得不好,所以許多人面前不肯說。」

「她同你談些什麼嗎?」

「談零碎的事情,還談到你。」

「談到我?」

「她問你在什麼地方做事?」

「你怎麼說?」

「我說不知道。」

「很好。」

「怎麼啦?」沙菲問。

「沒有什麼,」我說:「日本女人最勢利,總喜歡問人家的職業收入。」

我不想同沙菲多談,我趕緊用別的話來支吾,我說:

「你困嗎?」

「有一點。」

「歇一會吧。」

她不響。

「要抽煙嗎?」我說:「在我大衣袋裡。」

她伸手到我大衣袋裡取煙,我看她吸著。車子已到了虹口,前面許多車子都星散開來,街市非常寥落。夜已將醒,有一二輛穢物車弛緩地在路上蠕動。薄薄的霧,車燈照耀處,可以看出它們蒸動。

我毫不他顧的將沙菲送到她家的裡口。沙菲下車後,我就一徑駛車到白蘋那裡。

阿美睡眼朦朧的應門,她問:

「她們呢?」

「她們還沒有回來麼?」

「沒有。」

「大概也快了。」我進了門說:「你先去睡,我會替你應門的。」

我說著走進我以前住過的房間,抽著煙在沙發上等白蘋與梅瀛子回來,但三支煙都變灰了,她們竟沒有來。我隨便抽一本書看,不知隔多少時候,書的字跡慢慢模糊起來,我就在沙發中瞌睡了。

似乎還是隱約地聽見音樂,我意識到別人在跳舞,我的身體很不舒服,捲曲著,不能舒服。我發現我在圓桌底下隱伏,好像是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我忽然看見一條藍色的蛇在桌邊游過。我心裡想,原來是宮間美子,啊,這一定是一個可笑的夢了。但是這蛇悄悄地駛過,突然把頭伸進桌下說:

「我知道你在那裡躲著,我都看見。」

我吃了一驚,但忽然發現這聲音很熟,似乎並沒有蛇,有一個笑容,像百合初放,人就在房內,月光下,她說:

「出來,我都看見。」

我攝出桌外,我一看果然是白蘋,我像放了心似的,我說:

「果然是你。」

「是我怎樣?」

「是你,」我笑著說:「我有槍就開了。」

「我有,我有。」白蘋笑著把槍交我,我接了槍,開玩笑似的朝天花板開了一槍。

「砰!」

可是白蘋真是應聲倒了,我一時驚駭已極,我過去拉她的手臂叫:

「白蘋,白蘋!」

但是這時候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梅瀛子穿著白色的晚禮服,她笑著,露出杏仁色的前齒,她說: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梅瀛子,我從睡夢中醒來,我發現我已經滑在地上,梅瀛子就站在門口。我心頭還是怦怦地跳,我趕緊從地上起來,我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她笑著進來:「你真行,這樣大聲的關門你會沒有醒,還說替阿美看門呢。」

「是不是你說過:『演得很好,演得很好。』呢?」我沒有細味她的話,坐到沙發上,手蒙著臉說。

「我聽見你夢吃中直叫白蘋。」

「阿美為你開門的麼?」

「自然,難道我會飛進來麼?」

「我倒以為你會像蛇一般的溜進來呢。」我笑著說:「白蘋呢?」

「你反倒問我了。」她說。我猛然想到也許梅瀛子關門的聲音,就是我夢裡的槍聲,我問:

「你是不是很重的關外面的門。」

「是的。」梅瀛子坐在我的對面,譏誚地說:「但是你竟還不醒呢?」

「我聽見的。」我說:「那是我夢裡的槍聲。」

「你在做夢?」

「白蘋怎樣還沒有回來?」

「你好像很惦念她似的。」

「就是你關門的聲音,我夢見白蘋應聲倒地了。」我說著。有一種異樣的感應,覺得白蘋的不回來有一點不好的兆頭。我說:「你以為她還沒有回來不會遇見什麼事麼?」

「奇怪。」她說。

「你也覺得奇怪麼?」

「我奇怪的是我們的哲學家竟會這樣的迷信。」梅瀛子始終笑著,但是我的心可不安起來。我站起,走到窗口。我拉開厚重的窗簾,天色已經透亮,我打開窗望冬晨的街道,街上有零落的行人,但沒有車,我希望白蘋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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