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現在,我感到萬分的空虛與寂寞。我的心又難過,又懊惱,又覺得一種難解的神秘;我的情感又驚惶,又抑悶,又覺得一種微妙的興奮。

這個女孩子到底是敵人呢還是友人?如果是敵人,她為什麼要偷偷摸摸來拿這些密件?如果是友人,這又是那一方面的人員?為什麼她在保險箱裡還要安排炸彈?——我想一定是炸彈。這是我所不解的,而我也沒有時間去求解。

假如我早來一步,如果我先拿到文件,她將怎麼樣呢?是通知日人來搜拿麼?如果我被她發現,她將怎樣呢?如我沒有看到她帶著武器。如果我再晚來一步,正在她開取保險箱時我跳進來,她又是怎麼樣,是不是像我一樣的躲在桌下?——

我腦中模糊而混亂地糾紛著這些思索,我放好墨水筆從桌子下出來。走到窗口,我的怕懼已減,緊張也消。我從窗口望出去,下面還是悄然無人,梯子仍在我安放的地方。於是我拉上窗簾,閃身從窗口爬出來,站在梯子上,我開始扳緊窗戶,輕輕地下來。

當我最後踏到地面,我似乎很快的就把短梯平放到原來的地方,看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的心開始安詳下來。

但是梅瀛子呢?她不是約我在這裡相會的嗎?我急於想會見她,報告她我的經過,而竟沒有她。我企待了有三分鐘之久,我正計劃等到有人從裡面出來,我怎麼樣混進去之時,我看到牆角里轉出一個影子,我把自己貼在房屋牆上,敏銳地注意著;不錯,是女子,披一件玄狐的大衣,但是我在她項際還看到發光的珠圈。我非常興奮地將自己暴露出來。

「你得了麼?」梅瀛子迎著我微笑著說。

「……」我沉吟著。

「我在樹叢裡,早看見你,要挑一個頂好的機會才能過來。」她用很低但很興奮的聲音說:「怎麼樣?」

「失敗,完全失敗了。」我從袋裡拿鑰匙交還她,我沮喪地說。

「你忘了保險箱上的號子?」她立刻變成莊嚴的態度說。面具裡眼睛發出奇銳的光芒,逼著我,黑暗中,這眼光有點可怕,我避開它,把身體貼在房屋的窗下,我說:

「是別人先下手。」

「別人?」她卸下了面具,露出美麗的面龐驚異地說。

「是的,」我說:「一個女孩子,她還在保險箱佈置了炸彈,我想大概是炸彈。」

不知為什麼,在這一瞬間,我又會疑心到那個女孩子就是梅瀛子,我注視梅瀛子的身軀,想起剛才在房中的動作,我相信很可能是她把珠項圈卸下了來做這件工作的。我憤慨地看著她,但是她似乎在沉思,忽然說:

「有這樣奇怪的事麼?」

「我倒以為是你呢?」我冷笑地說。

但是她沒有理我,她在思索,半晌,忽然說。

「身材很像我麼?」

「是的。」

「那麼一定是白蘋。」

「但是沒有我給她的戒指。」

「戒指是活的。」她說著還在思索。

「那麼是她怕我擔任不了這工作。」

「笑話。」她露出奇怪的神氣說:「她太好勝了!」

「好勝?」

「她還在同我們分彼此,她一定是為爭功,我想。」她說。

梅瀛子的話使我非常驚異,我猛然悟到:雖然我們在做同一件工作,可是在立場上白蘋所代表的與梅瀛子是不同的。而我,我是屬於梅瀛子的,所以梅瀛子用「我們」這個字眼同白蘋對待。梅瀛子沉吟著在想,我可感覺到一種痛苦,一瞬間我想到原來她們爭持要擔任工作的原因,並不是如我所想的崇高純潔與不自私,而是「爭功」!那麼白蘋單獨勸我把工作讓她,也不是對我的「同情」與「愛護」,而是「爭功」!在這樣的爭鬥場合中,不管我們所代表的是兩個民族,總是一個理想,而我們還是「爭功」,「爭功」這同一個足球隊的隊員都想自己個人的爭功一樣,世上的人心怎麼會永遠這樣的偏窄與狹小!

我不知道梅瀛子在想什麼,我嚴肅地說:

「但是我們很容易證明這個人是否是白蘋。」

「……」梅瀛子抬頭望著我。

「我暗暗地在她衣裙上灑著墨水。」

「你?」梅瀛子說著露出杏仁色的前齒:「真的?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工作……」她似乎還要說什麼,但是廊內的電燈亮了,園中已顯得有更強的光亮,梅瀛子馬上停止說話,戴上面具,她從牆角探頭出去,我也跟著她去看,許多人擠到廊中,接著有四五對人走到園中,很快的就走過來,散在不同的地方,梅瀛子馬上就手插在我的臂際,帶我步出了這夾道。

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情,似乎我們蟄伏到人們回進去的時候跟著出去,較為妥當,而事實上,就在我們到了園中的一剎時,雖然沒有人注意,但的確有兩對人是看到我們的,我很擔憂,我低聲地說:

「你不相信他們看到我們嗎?」

「傻瓜,」梅瀛子淺笑著說:「伊甸園中,亞當與夏娃外,自然都是天使。」

這句話當然是說那些人都是來幫助她回進去的人了。梅瀛子的佈置很使我驚奇,我望望那幾對人,跟著梅瀛子走到其中一對的附近,我看到那一位女子手上紅方圍白十字的戒指,是米可,沒有問題,但是我感覺到一種淒涼不祥的想像,在我的面前浮起的則並不是我理智所覺得的米可而是希奇的意識所埋藏的史蒂芬!我在園中已久,有點冷,我打了一個寒噤,梅瀛子問:

「冷麼?」

「據說伊甸園中,是不分冷熱的。」我說著馬上想到我意識中可怕的陰影:「但是天使以外還有魔鬼。」

「那是蛇!」忽然,我聽到米可在對她身旁的男子說。

「別怕,小姐,」那個男子說:「冬天裡怎麼會有蛇,許是樹影子。」

「是蛇!」梅瀛子低聲地對我說:「那麼就是沾著你的墨水的那位。」

——

梅瀛子帶我走進了後廊,舞樂尚未開始,我們在那裡坐下,叫來了兩杯飲料,梅瀛子叫我等著自己就進去了。我現在比較有寬舒的心境來吸煙,吸著煙在四周的人叢中,我開始尋覓女性衣裙上的墨漬。但這只是一種排遣,而並非是一件緊張的工作,因為事實上,我自然不能太仔細去注意每一個女賓,這會引起別人的奇怪的。最後梅瀛子來了,她悄悄地坐下,向我討一支煙吸著,那時桌上有幾塊水斑,她有意無意用她水仙般的手指劃著水,忽自寫出:「不是」兩個字,接著輕輕地劃去,又寫了「白蘋」兩個字,這顯然是她已去觀察過白蘋的衣裙並沒有墨漬。那麼這一定另外有人,也許那個人是屬於敵人的,疑心今夜有人去偷文件,那麼為什麼不明防而要暗暗的去安置炸彈?要是不屬於敵人,那麼又是屬於誰?現在且不管她屬於何方,她也毫無理由在拿出文件後安置炸彈,難道還要謀刺梅武?也許她放進去的不是炸彈,那麼又是什麼?我緘默地抽煙,腦中盤旋著這些問題。梅瀛子也不響,我相信她也在猜想那個奇怪的人,或者在想法偵視這衣裙的墨漬。忽然,我們的視線相遇,我猛然想到,我還沒有把詳細的經過告訴她,我想至少要告訴她炸彈的事。但是音樂響了,廊中的電燈一暗,我就伴她進去跳舞,在人叢中,我說:

「需要告訴你詳情嗎?」

「不,」她乾脆地說:「注意你所留下的墨漬吧。」

但是電燈又暗,人又多,實在無從去觀察,無從去尋覓。我們緘默著,一直到舞曲終止。

此後接連三四隻音樂我都同別人在舞,我對於尋找已經失望,我幾乎沒有用很大力量在注意。

大概隔了二十分鐘以後,我找到一個機會同白蘋跳舞,我說:

「你都知道了?」

她點點頭,許久沒有說什麼,可是到最後她說:

「這裡出去,記住先到我家。」

「沒有我事了麼?」停了一回我又說。

她又點點頭。

此後我就平常一般的度這熱鬧的夜,我似乎下意識的在躲避同梅瀛子與白蘋同舞。在兩個鐘點裡,我只同梅瀛子舞兩次,同白蘋舞一次,都沒有說什麼,梅瀛子只是叮嚀我注意墨漬,叫我發現了就告訴她,白蘋則連這幾句話都沒有。

這時候,我猛然想到所謂「爭功」。是不是梅瀛子所猜想的完全是她自己的神經過敏,抑或白蘋真有「爭功」的意識,因此她要自己去發現這墨漬,而不想叮嚀我呢?——我為此苦惱而不安!

自從白蘋與梅瀛子互相猜疑以來,我在中間受盡種種的愚弄,負擔著無數的創傷,一直到我的受傷,似乎她們從此可以完全合作,誰知合作的開始就是爭功的開始,那麼從這爭功而生的,無疑可以是妒忌與猜疑,那麼我的受傷將毫無代價。如果一旦我離開她們,她們間的距離一定會越來越大,以至於互相隱秘而無法合作,甚至還可以有互相陷害,這在我是多麼痛苦的事。在這樣想的時候,我對於這熱鬧的場合紛紜的世界驟覺得灰黯而無可為,我沉默地走到廊下,在陰暗的燈光中,一個人要酒淺飲,我聽憑裡面的世界在音樂裡沸騰,漫漫的夜在我的座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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