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來,我竟像赴刑場一樣的,想在死前去拜訪幾個親友,作最後的會晤。我決定於一覺醒來後,去看幾個於我生命有特別聯繫的人,有一個就是海倫。因為這個決定,使我很急於入睡,但偏偏辦不到,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點鐘時候,方才睡著。

醒來是下午四時,預備照夜來的計劃去看幾個人時,我決定把禮服帶在車內,七點鐘如約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時去換,換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現在穿的是便服,我圍好圍巾,穿上大衣,帶手套的一瞬間,我習慣地拿一支煙抽,正當我點起洋火,呼第一口煙時,是閃電一樣的感覺,使我對於去拜訪親友的事彷徨起來。於是我坐到在沙發上開始有許多考慮,第一我昨夜與白蘋道別的情形就斷定我自己會在別人面前一樣地透出死別的情緒,那麼這算是我失敗的預兆,還是要讓別人的盤問而改變初衷;第二,一切別人的憐惜同情或是無理由的感傷都會損害我工作的勇氣;第三,我應當自己有必勝的信仰。這樣,那我就不應有那種懦弱文柔的不徹底的行為;假如一時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倫面前,也許把工作的秘密洩漏出去,這是多麼可恥的行為?有這幾點考慮,最後我決定放棄了這個計劃。這時候,去本佐次郎那裡還太早,他們不會在家,不出去也太悶。我的心那時當然無法看書或作事,一切娛樂的場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無法打發時間的時候,僕人上來,說有電話。

「誰?」我下去拿起電話問。

「白蘋。」

「白蘋。」

「是的。」她說:「我希望你來。」

「不。」

「一定來,徐!」

「可以。」我說:「但不許再提起昨夜的問題。」

「好的。」她躊躇一下說。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裡的空氣實在不適宜於我現在的心境,我把語調變得很輕鬆,我說:

「白蘋,讓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點半我要同人去吃飯。」

我知道這是有田的飯約,預備飯後去參加面具舞會的。我說:

「自然。就在仙宮好麼?」

「好。」她聲音很愉快:「馬上就去,那面會。」

「但是,」我搶著說:「不許提昨夜的問題。」

「自然,」她乾脆地說:「今天純粹是娛樂,我們需要忘掉現實。」

電話擱上後,我就去赴約;白蘋比我晚到。我們雖然能夠在音樂中尋樂,她雖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問題與今夜的工作,但是我們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們雖有暢快的談話與愉快的空氣,白蘋似乎時時在設法想打破這寂寞與沉悶,我也有意識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聲總是勉強,一切的談話都是枯澀,我們的智慧並不能沖淡我們的情緒。時間在一曲一曲的音樂中滑過,我在難堪的沉默的壓迫下,除了不斷的邀她同舞外毫無辦法,而這嚴重的情緒竟不但管轄著我們的談笑,還管轄著我們所有的動作,它使我們的舞步始終未能如過去一樣的諧和。

在這種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覺得今天的娛樂反而是一種受罪,我三次兩次的想逃避白蘋,但是我還是挨著,我想白蘋也是這樣的。於是我開始後悔到這沒有舞女的茶舞中來的,我說:

「讓我們換一個地方罷。」

白蘋不響,她看了看我,遲緩地說:

「時間也快到了。」這「也」字,很明顯的,是她對於今天空氣已經絕望。

我看錶,已經是六點零八分,於是我就不響,什麼也不響,聽憑時間在音樂裡滑過。但是這整個的沉默,並非是因為我們在思索夜來的工作,也並非是因為我們心裡有什麼害怕,我相信下意識裡大家埋著夜來的心事,但並未過細的想到。我的腦筋裡空漠非凡,毫無思索的對象,也毫無觀察與體驗的對象,只是感覺著白蘋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威脅。我幾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問題,每一個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問題的可能,但是她並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裡,眼睛望著毫無理由的世界,既無問題,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著,最後,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說:

「讓我們走罷。」

我伴她出來,在門口,她說:

「你送我回去麼?」

「你先回家?」

「自然,」她說:「我要換衣服。」

我於是打開車門讓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邊,我駕著車,大家再沒有一句話,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車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車似的,她說:

「晚上會。」

「好的。」我說:「晚上見。」

但是她忽然又回過頭來同我握手,眼睛望著我,又說:

「祝你勝利。」

「謝謝你。」

她關上車門,我開動了車,看見她還在同我揮手。

同白蘋在一起並不覺得熱鬧,但是一離開她我可感到說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開足了速率,趕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來是約我在他家裡吃飯,飯後一同去面具舞會,但我沒有想到他也約請了其他同去的人,當我一進門後,才發現有這許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見過的日商,女客則有五位,除一個仙宮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個都不認識,而他們說,沙菲是專為我約的。在不認識的女子中間,有一個叫宮間美子的,說是二個月前從東京來的小姐,非常靜嫻幽秀,很少說話。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個日本女子同居,我們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經見過她三四次。她很有禮貌的招待我們,但特別對宮間美子有意外的恭敬,這引起我們對宮間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種特殊的尊重。

我不會日語,從我進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幾位日本女客交談,同宮間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國多年,無論對中國話對中國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豐富華貴。入席後,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別為宴請宮間美子的。所以宮間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宮間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後,本佐次郎就站起來舉杯說:

「大家為宮間美子小姐飲一杯。」

我們都站起來舉杯,但宮間美子則端坐在那裡,意態恬然的舉起了杯子。

大家乾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對我說:

「你可以對宮間小姐說英文。」

自從太平洋戰事爆發以後,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敵國的語言,但這時本佐忽然這樣說,我想本佐對宮間美子是很熟稔的了。

我開始對宮間小姐有幾句談話,但宮間的英語並不好,始終用一個字兩個字來回答我的問句,所以我沒有多談。而事實上宮間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說日語也少,聲音很低,菜也吃得少,舉動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貴家庭的小姐。我從本佐為我介紹後,一直坐得離她很遠,沒有正眼看她,現在坐在她的旁邊,我開始聞到她淡雅的粉香,於是也比較仔細地去看她的側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個都已換上晚禮服,沙菲還穿著嫩黃的旗袍,本佐太太仍舊穿著和服,宮間小姐也是和服。

對於和服的華麗我雖能識別,但關於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宮間小姐個子不矮,坐在那裡更不比我低多少,我從她衣領看上去,覺得正是圖畫中所見的日本美人,可是臉龐完全是屬於孩子的活潑的典型,古典氣氛並不濃厚。這樣的臉龐應當有談笑嫣然的風韻,可是她竟是始終沉靜莊嚴,當她去夾在左面的菜時,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長,但眼睛永遠像俯視似的下垂著,這印象,正如有許多照相師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給我的一樣,是一種肅穆,也可以說是有點神秘。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連微笑都沒有,不過在吃東西的時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漣。我本來想她是二十三四歲,自從我發現這漪漣以後,我真要當她還不滿二十歲了。

飯後,幾個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帶到樓上去,我則到樓下的後間去換禮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蘋給我的毒藥放在背心袋內。換好出來,本佐他們正在分配行程。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規定本佐夫婦同宮間美子另外一個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換禮服,所以只帶沙菲同去。其餘的人坐另外一輛車子,似乎可以先走,因為那幾位女客都已換好了禮服。這個安排,自然沒有人反對。但是樓上最先下來的則是沙菲,後根據沙菲告訴我,是因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換衣服,所以叫她先下來回去。

她下來後,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換衣服,可以同他們同時到會場。

這樣我就告辭出來,所以我始終不知道她們的兩輛車子是同時走的還是先後走的。總之,當我到會場的時候,她們都已先到了。

仙宮的茶舞沒有舞女,夜舞我後來很少去,但在沒有發現白蘋以前,我與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時候,也因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時同她認識,可是自從發現白蘋以後,我個人同她就沒有來往過。最近同本佐他們廝混,我才同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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