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我一接觸清新幽冷的空氣,對於今夜的集會馬上起來萬種的厭憎。我有懊惱,有仇恨,有慚愧,還有說不出的哀怨與懺悔。

天上有疏朗而隱約的星斑,輪柏與冬青樹上有紅綠的電燈,一切都像是我心頭的鱗傷。遙遠黯淡的天空,充滿了寂寞空虛與痛苦,使我打起連連的寒噤與顫抖。我想痛哭,想跪下,想忠誠地對白蘋訴說我的罪孽,一舒我良心的鬱結與責備。但是我還是攙著她到汽車旁邊。

但正當小憧為我們打開車門,曼斐兒太太攙載白蘋上去的時候,白蘋驟然拉我的手臂,哇的嘔吐起來。

這嘔吐證明梅瀛子交給我的並非毒藥,而我的手也不是毒手,我的心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舒暢,我猛然注意到白蘋在嘔吐一瞬間,她的手皮包已經交給曼斐兒太太了。就在曼斐兒太太忙於招呼她嘔吐的時候,我接了過來。我幫她們上車後,關上車門,打發了為我們尋車的小僮。我登上前座,駕車從小路上駛去,穿過點綴著紅綠燈的冬青,穿過警崗。到了大路。

外罩田野展開在我的四周,夾路的洋槐早已凋盡,綜錯的柏油路,閃耀著燦爛的街燈,蜿蜒盤旋曲折,伸展到遠方,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我把車子的速度減到二十五里,一手打開我身邊白蘋的手包,但是裡面都是雜亂的錢鈔,我從錢鈔的旁邊探入,底下有零星的口紅粉匣,我突然在旁邊摸到了一個硬封套,我的心猛跳起來,但我隨即發現那是化學的派司封套,裡面想是公園派司之類,此外我再摸不到什麼了;於是我打開另外一層,那裡面是幾塊手帕,一支鋼筆,一支鉛筆,一本不過信封大小的記事簿,簿子裡似乎夾著著許多零星的東西,但都不是我想尋的東西。

這皮包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兩層,我似乎已經到了絕望的世界,但這時偶然的我在第二層上摸到了一面鏡子,這鏡子相當大,是放在皮包壁上一隻附袋裡的。我原意是疑心這文件會插在鏡子的後面,所以把鏡子抽出來,這鏡子的背面似乎是皮質的,角上帶著一條細韌的鏈子,這鏈子與皮包壁相連,拉到極度的時候,我好奇地去偷看,藉著汽車裡與路旁的燈光,我發現這是一條夾金的精緻的鏈子,一端就連在皮包壁精細的拉鏈上。我一面駕車,一面趁勢拉開拉鏈。這拉鏈很短,我用四個指頭探進去,發現裡面藏著兩個硬紙的信封,平貼在裡面,但信封的闊度幾乎是三倍於拉鏈,必需將信封折小,才能夠將它取出,最後我摸到封口上的火漆,我聯想到上一次的文件,我不加考慮的把它取出,我的心猛跳起來。我從車上的鏡子窺看後座的白蘋,她靠在車壁上似乎很疲乏,我相信她沒有注意我的動作。

我把取出的文件墊在我的身下,把拉鏈拉上,把鏡子放好,於是我關上皮包,我把車子的速度,增加到三十八,於是到四十。

但是我的心還是緊張著,我從窗上的車鏡後望,白蘋安詳而疲乏的靠在車角,曼斐兒太太似乎也透著倦容。現在我急於早點回去,正如一切難關希望早點渡過一樣,我把車增加到四十四。

沉默,沉默,沒有風聲沒有人聲,也沒有車馬聲,只有我們的車子在光滑的路上滑過的聲音,我望著車燈前面的路,避開紊亂的思緒,專心地駕車前進。

在快到虹口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敏捷的思想,反射地叫我停下車子,我回過頭去問:

「到什麼醫院去呢?」

「不,」白蘋張大眼睛說:「我回家去,等天亮我會請醫生的。」

「現在覺得好一點了麼?」

「很好,只是乏。」

「頭暈麼?」

「不。」

「想嘔吐麼?」曼斐兒太太問。

「不。」白蘋露著安詳的微笑:「只想睡覺。」

於是我又駕起車子,穿過北四川路,街市上雖有聖誕的聲色點綴,但殘夜至此,也已十分冷清。一個人在精神疲乏的當兒,很容易對環境與空氣有所感應,但如今,這鬧後的落寞倒並不引起我的感應,這因為我精神的疲憊已經從敏感到了麻木。我從最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而還牽掛在我偷竊的行為,與所偷竊的文件上面。

車子穿過四川路橋,直駛過去,我急於要早點將白蘋送回,帶文件去會梅瀛子,再把它帶回去還白蘋,所以我又把速率加增。在路徑上,我自然應當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但是先送白蘋回家,或者叫曼斐兒太太陪她一夜是否更有利於我的工作,這則是一個問題,我雖然想到這個問題,但沒有精神去詳細考慮,我直覺地把車放慢,我問:

「曼斐兒太太,你願意到白蘋那面去招呼她麼?」

「當然,當然。」曼斐兒太太熱心地說。

「不,」白蘋說:「我現在已經很好。還是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吧,我想她已經很累了。」

這句話是普通的客氣話,還是她另有用意,我沒有邏輯地去考慮,但在直覺上我感到讓曼斐兒太太留在白蘋那面,至少可以延遲那包文件遺失的發覺。

「我沒有關係。」曼斐兒太太說:「我一個人回去也很寂寞的。」

我沒有理會她們以下的談話,我也沒有聽到白蘋特別的堅持,我把車子一直開到姚主教路白蘋的寓所。

我把兩包文件納入袋中,下車為她們開門。我扶曼斐兒太太下車,把白蘋的皮包順手交給她,我的動作很自然,極力避免白蘋見到,希望她會相信她的皮包始終在曼斐兒太太的身畔,我一閃身,又去迎白蘋下車。白蘋攙著我手下來,她的手現在已經暖和,於是我望到她的面孔,這美麗的面孔非常平靜,剛才的淒白似已消失。我正在欣慰梅瀛子沒有對我失信,而白蘋稚弱而美麗的眼光一瞬間同我接觸了,這像是對我行為不忠實的一種責罰,我有慚愧的情感使我不得不俯首避開她的視線,我匆匆關上車門,伴她們走進落寞的公寓。這時候,我注意到那隻手皮包已經在白蘋的手上了。我的心又重新跳起來,恨不得馬上逃走,在電梯旁,我說:

「曼斐兒太太,你伴白蘋住一夜吧。」

「假如不嫌不舒服的話。」白蘋並不堅持。

我看曼斐兒太太已經首肯,於是我說:

「那麼我不陪你們上樓,先回去了。」於是我向白蘋說:「還有什麼不舒服麼?」

「只是疲乏。」她說:「今天真是太出醜了。」

「那麼早點睡吧。」我笑著拍她的肩胛:「再會了。」說著我已經轉身對曼斐兒太太:「晚安,曼斐兒太太。」

我像逃犯似的離開她們,跳上汽車,直駛到Standford .

閃爍華麗的聖誕樹,燦爛的燈光,溫暖的水汀,刺激的音樂,這些與剛才梅武的集會似並無什麼不同,但是我在這裡感到一種自由與解放。我看到人群,這些人群中都曾使我感到厭憎與討厭,但這一瞬間使我感到可愛,這原因等於魚從陸地上跳到水內,多麼齷齪的水都是自由一樣,我好像從地獄到人間,人間已經是天堂,一切有眼睛瞳子的人,似乎都是天神。

我應當很疲倦,但此時我又興奮起來,對於淺薄無聊都市淫靡熱鬧的刺激,我早已厭倦,但此時我竟有說不出的需要。我從熱氣中擠進去,我從鬧聲中擠進去,我從柔軟的幔帳中擠進去,我從人縫裡擠進去。最後我找到一個座位摸摸我褲袋中的文件,坐下來。我叫了一杯冰啤酒,抽起一支煙,我感到一種解放的舒適。

豐富、華麗、燦爛的佈置,點綴了這舞廳的聖誕夜。汽球、面具、各色的紙帽,各種聲音的哨子在各處波動。這裡有白俄、有日本、有韓國、中國的舞女,我下去狂舞,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擠進人叢裡逃避我的現實。一個人在緊張之下,是這樣需要避開現實,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由我發現一切的娛樂在精神上都是同睡眠有一樣的功效,所不同的是睡眠在神經鬆弛外還有肉體的休息,而娛樂則只使神經鬆弛,或者在某方面鬆弛,對肉體倒反有另外一種疲勞就是。

米可她們都在梅武官邸,所以今天沒有台上的表現,這使我的舞步幾乎沒有剪斷。我已經洗淨了我腦中斑痕與創傷,解脫了心上的壓迫與重負,我對一切是聽而不聞,對一切是視而不見,我不用一絲情感與思慮,我只是把整個的時間,連一秒鐘都未曾放鬆,讓無聊的音樂,無聊的粉香,無聊的光與色刺激我。最後,在舞池中,我聽見有一個舞女說:

「梅瀛子小姐來了。」

不約而同的大家在注意,我方才跟著清醒起來。

梅瀛子的打扮同剛才走進梅武的客廳的一樣,簡直是一道白光,她四周望望,似乎在找我,我輕舞過去,把我的座位指給她。我雖然還繼續跳舞,但是我的心已經回到現實,我第一先意識到我褲袋中的文件,於是我的心浮起了紊亂的思慮,一直到曲終燈亮的時候,我回座去會梅瀛子。她已經叫好了香檳,連眼睛都沒有看我,她叫侍者斟酒,於是微笑而光彩地,舉起杯子,用非常綺麗柔和的眼光望著我,她說:

「祝我們的英雄凱旋。」

「你以為麼?」

「我想的不會錯。」

「是根據什麼呢?」

「根據你比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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