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現在我對你再想不出甚麼可以解釋,一方面你表現的是崇高,純潔與忠誠,另一方面,你自己就在希望我跳出生活中在生活,所不同的是我是女子而你是男子。

「對於你的生活我自然有點知道,但從未注意,也從未加以思索,但是今天白蘋提醒了我,使我反省思索起來,我覺得我沒有法子理解。

「白蘋站在第三者立場,比較看得很清楚,她覺得我們倆是完全同樣的說可惜,同樣的遭遇,同樣的有應當努力的工作,同樣應當放棄交際的生活——這樣無聊的交際生活,而過我們原來的生活。我覺得這是對的。

「可是你只看到我。你叫我忠誠而勇敢地生活,那麼你可曾問問你自己?

「說是經濟生活不能使你研究哲學,我想這是一種推託的話,不是一個對哲學有興趣的人的答案。那麼是否說是你是真金,而我不是真金?

「既然這樣說也好,但是我已忠誠而勇敢地自拔,回到良心的田園,而你為何還要我再去入火呢?

「現在我要把你提醒我的提醒你,希望你有反省的能力來回顧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失信,我可以說,我倒是守信。這封信到時,我已到南京去旅行了,以一種無可挽救的辦法來告訴你,我不參加明夜的集會。

「使你為難?也許。但這只是你生活上的為難。這生活正是虛偽而懦怯的生活。

「破壞你虛偽而懦怯的生活,大概無損於你忠誠與勇敢。

「我們要忠誠而勇敢地生活!

海倫。曼斐兒。」

我的住址是秘密的,我必須常常回家去看是否有我的信,十二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回家的目的倒是為去取一襲禮服,預備夜裡帶海倫去參加梅武的夜會。但是海倫竟先送一封這樣的信在家裡等著我。我在沙發上讀了又讀,從焦急驚疑以至於麻木,幸虧家人都沒有起來,樓下房中只有我一個人,我的情緒的變化沒有讓別人詢問與奇怪。我麻木地坐著有半個鐘頭之久,在那個時間中,我的思想情感似乎都已停頓。等我開始恢復一點考慮的能力,我第一就奇怪白蘋到底在海倫處說些什麼,難道白蘋已經知道今夜梅瀛子的工作,而來破壞呢,還是這不過是偶然而巧合的事情?一瞬間我真想馬上去看白蘋,作一個切實的試探,但後來一想覺得這樣做於事情無補,現在最要緊是補救沒有海倫的局面。梅瀛子何以必須海倫,我不知道;但這關聯梅瀛子的工作,關聯梅瀛子的命運,關聯梅瀛子的生命是毫無疑問的。想到昨夜梅瀛子態度的嚴重,我不禁顫慄起來。我這次的工作,是帶海倫去參加夜會,現在海倫走了,自然是我工作的失敗。因我工作的失敗而影響梅瀛子的生命,這是多麼可怕可恥的事。為求補救的方法,應當越早讓梅瀛子知道越好,這是不成問題的。這樣想的時候,我立刻振作起來,把禮服帶著,就跳上車子。

我一直駛到檳納飯店,梅瀛子正在飯廳裡早餐。我就坐在她的對面,喝了一杯咖啡,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於是一言不發,把信遞給了她。我抽著煙,準備一種堅強勇敢的態度,等待她的閱讀,等待她的發怒,我決定以最忍耐的最忠誠的聲色擔負她將加與我的一切。

她按著信,皺著眉,面部慢慢的緊張,又慢慢的鬆弛,於是浮著鋒利的冷笑,凝視著字面,我想她至少讀了三遍,最後輕輕的把信遞還我,一言不發,照舊吃她的早點,於是喝了一口咖啡,她和藹地問:

「是昨天接到的麼?」

「今天早晨。」

她又不響,我自然也只好沉默。半晌她說:

「有煙麼?」

我遞煙給她,為她點火,她噴了一口煙在桌上的康納生上,她說:

「你可曾想過補救辦法麼?」

「我想這是白蘋……」

「這是自然的事情。」她說:「應想的是補救的方法。」

「對的。」我說:「所以我馬上來同你商量,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你。連這點工作……」

「這不是你的錯。」她截斷我的話:「問題……」她忽然中止,站起來說:「到我房間裡去坐一會吧。」

我跟她站起,跟她走出餐廳,走上樓梯。她拖長了深沉的低喟,怠倦地推開了門,她讓我先進去,於是又怠倦地關上了門。她不安地走著,冷笑而自語地說:

「白蘋,白蘋——」

我坐在那裡不動,但她的聲音在我心中燃起了無限的憎恨與不安,這聲音陰切,淒厲,有點歇斯底里的性質。我原以為到這房間以後,她一定為對我發洩她方才壓抑下的憤怒不安與擔心,但現在的聲音則證明她的憤怒不安與擔心都在絞磨自己的內心。在我,的確比對我發洩還使我痛苦。這等於我幼年時母親因我的過失而流淚,我覺得比責罰我還使我痛苦一樣。我說:

「這一切都是我的過失,那麼,梅瀛子,能不能由我來負擔今夜的困難?」

她不響,站在窗口,我又說:

「相信我,詳細告訴我應做的工作,讓我在今夜同你換個崗位。」

她還是不動不響,我走過去,在她的後面,我兩手虔誠地輕按在她的雙肩,哀求她:

「梅瀛子,相信我,我願意做一切你所吩咐我的,我願意擔負一切的危險,我……」

「這不是你表示男子美德的時間。」她急速地轉身,莊嚴地說:「這是工作,是秘密切實的有計劃的工作,並不是投一個炸彈一樣的,可以靠你一時的勇氣!」她說著又走開去。

「但是無論如何,我不願播下不祥的種子叫人來食我果。」我望著她的後影說。

「你始終是個人主義者。」她說著回過身子,靠在桌沿,一隻手按著桌子說:「你應當意識到我們的工作是一個機構,是一個機體,是一個生命。在我們的生命中,多少次都因為視覺的失敗而需要手去負擔危難,難道你也要眼睛去負擔手的工作麼?」

「可是我們總是兩個生命,」我說:「我有個人的情感,假如你,你如果因為我而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生存下去?」

「你的話只代表中世紀的倫理秩序,而現在是二十世紀的政治生命。」她說:「我沒有功夫再同你談這些。」她看看手錶,又說:「我就要出去。」

「那麼……?」

「沒有什麼,一切照舊。」她說著要走到寢室去,但又站住了說:「那麼你今天一個人去了?」

「也許。」我說時她就進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等梅瀛子出來,直覺地感到梅瀛子似乎有超人的力量來控制今天的計劃;我既不能對她作一點補救與幫助,那麼我只有為她祈禱,祈禱她勝利,祈禱她安全,祈禱她永遠光明。

梅瀛子打扮得非常鮮艷漂亮出來,我闖到一陣濃郁的香氣,這似乎是不祥之兆,使我想到許多花都是在快凋零枯萎之前,特別放射香氣的事情。這是一種迷信,我立刻壓抑這種奇怪的直覺,我追尋一個光明的想法,我自語:

「當然,香氣是代表永生的。」

她當然不知道我心理有許多奇怪的變化,閒適而愉快地站著,這閒適而愉快的態度,並不是對我,而是在預先練習今夜要用的態度,我相信她剛剛離開鏡子,在鏡子面前,她曾預演如何在今夜出演時不透露她心底的擔心與害怕,於是就用這樣驕矜高貴的表情來同我說話。

「假如可能的話,今夜你努力守住白蘋吧。」她微笑著又說:「用你的感情,不要用你的意志,如果有點勉強而要被別人看出時,你還是放棄看守。」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說,」她說:「看守白蘋對我是一種幫助,但被人看出你在看守她,就更有害於我的工作。這是原則,一切聽你自己的隨機應變好了。」

說完了她似乎不想再提起這件事,好像伴我一同去遊玩般的伴我下樓,走出了門。她說:

「你先上車好了,我們晚上見。」

我上車。在平坦的路上駛著,心裡有許多事,我不知應當上哪兒去,也不知應當先解決什麼;我需要回家去,需要平靜地有一番思索,才能決定我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情,於是我駛向寓所去,但就在轉彎的角上,一輛鮮紅的汽車掠我而過,是梅瀛子,旁邊一個女的,不知是誰,我想加速追上去,看看是否認識,但她的車子太快,而我的心裡太重,我沒有實行。

到威海衛路,我把車子駛進車間,這車間是我不久前才租得的,離我寓所的門有二十幾步之遙,但就這二十幾步路之中,我遠望在一個弄堂口站著一個像白蘋的女子。我正想定睛看時,她已經反身進去,這弄堂在我寓所的斜對面,我必須多走幾步才可以在弄堂口望她,但是我那時心境很壞,又覺得這樣早她似乎不會在這裡,想是自己看錯了人,而又因為手裡捧著禮服,很不方便,所以就一直回進自己的寓所。

我到房間裡安詳地坐下,滿以為我可以集中心力來考慮我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情,但是頭腦沉重,心境紊亂,一切可以做與應當做的事都無法尋到。

沒有辦法之下,我放足了水洗了一個澡,於是我在床上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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