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梅瀛子的神秘,現在永遠是我心中的問題了。她愚弄了人,利用了人,但還是使人人覺得她的美麗與可愛。她不但操縱了人家的生活,還支配著人家的感情,她瞭解每一個人的性格與修養,擺佈得像畫家擺佈他的顏色,是這樣調和,這樣自然。

於是我反省自己,我回憶著怎麼與史蒂芬相識,怎麼樣認識白蘋,怎麼樣在史蒂芬太太家裡認識了海倫與梅瀛子。我恍然悟到,史蒂芬與史蒂芬太太促進了我與白蘋的感情,虛造白蘋愛我的空氣,都是他們計劃中的工作了。我又想到那次史蒂芬太太對我的談話,她不是一直疑心我是中國間諜的人員麼?叫我同白蘋接近,不就是將白蘋交給我的意思麼?我又想到在杭州,梅瀛子古怪的刺激與煽弄,想到海倫同我交往時梅瀛子的破壞——這些都是我經驗中的事實,至於她怎麼樣操縱曼斐兒母女,則是我無法想像的事情。此外,檳納飯店的機構,史蒂芬太太的寓所,以及她與各色各樣鉅賈軍人的交際,更不知道她運用著什麼樣的魔術了。

盤旋著這些念頭,我於飯後九時回寓所,桌上有梅瀛子的字條:

「高葉路高朗病院十二號躺著你的好友,希望你於明晨去看他。」

這是誰呢?要用梅瀛子來通知?我的情緒馬上緊張起來,第一我想到是白蘋,難道白蘋又被刺了?要不,就是海倫,她於五點鐘時候坐著野村的汽車出去,這四個鐘頭裡就出了事?而梅瀛子來此的時候自然還要早,那麼不到四個鐘頭,要出事,要進醫院,要梅瀛子知道,到我地方來通知我,這是可能的嗎?我按鈴問僕人:

「是那天來過的小姐來過了麼?」

「是的。」

「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六點鐘的時候。」

是六點鐘,那麼決不是海倫出事,而是白蘋無疑了。我的心理並不輕海倫而重白蘋,可是白蘋已經第二次出事,而這次恐怕就是梅瀛子策動的。我的心跳著,趕緊起來,夾了一份夜報,夜報雖無上次這樣可怕的消息,但是這不能安慰我,因為很可能報館還不知道這消息。我坐上洋車,到白蘋那裡,這樣路可是長的可怕!一路上我把假定越想越肯定,那麼白蘋自然不會在家,但是好像見到阿美就可以知道詳情了,我要快到那面!

好容易到了姚主教路,阿美來應門。我問:

「有白蘋的消息麼?」

她看我太慌張,楞了一下,問:

「怎麼啦?」

「白蘋——白蘋——」

「她睡在裡面啊!」

「睡在裡面?」我以為她從醫院搬回來了,我問:「搬回來了?」

「她有點不舒服,所以沒有出去。」

「……」我沒有再說什麼,興奮地閃開她,就闖進了裡面。白蘋寢室的門開著,燈亮著。

「誰?」白蘋問聲未停,我已經奔進門檻。

「是你?」白蘋仰起身子一望,又睡下了。這銀色的床鋪,銀色的房間,使我想起那天在霞飛路她的公寓裡,為她滅了床燈出來,一種銀色的空氣沁入了我的心胸,使我感到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哀愁。現在地方雖然搬了,但是傢俱還是一樣,是同一個女孩睡在同一個銀色的被裡,而人事的變化已經太多,她是我應當愛護的朋友,而又是我的敵人。我沉默了。

「你這時候怎麼會來?」

「聽說有人在高朗醫院。」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玩笑地笑著說:「我以為上次你被刺的事情又發生了。」

「怎麼會轉到了我頭上呢?」她笑了:「那電話還是我打的。」

「電話?」我奇怪了。

「我打電話到你家裡,你不在,我告訴他們轉告你有朋友在高朗醫院。」

「那麼究竟是誰呢?」

「是史蒂芬呀!」

「是史蒂芬?」我驚喜極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都去看過他。」

「他怎麼出來的。」

「他病得很厲害,史蒂芬太太請了日本律師,用盡方法,用了不少錢,把他保出來了。」

「他病得很厲害麼?」我問:「什麼病?」

「還沒有診斷出。」

「危險嗎?」

「我出來時候比較好些。」她說:「但是醫生說危險期還沒有過。」

「!?」是白蘋去看史蒂芬?是梅瀛子在我地方留著條子?——我有萬種的疑問,想詢問梅瀛子,但是我的驚奇與感想遠超於疑問,我沉默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覺得怎樣,」我說:「我覺得冥冥中似乎有可怕的命運支配著一切,我祈禱史蒂芬早點恢復健康。」

「自然,」白蘋說:「我們所能做的,現在也只有祈禱了!」

白蘋雖然也有點淒然,但總是很冷靜,這使我覺得白蘋不夠熱情。但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白蘋是天生缺少這種素質呢?還是後天養成的呢?

歇了許久,我問:

「你不舒服麼?」

「睡得太少!」她淡漠地說:「史蒂芬印象也影響我精神很大。」

「那麼你早點睡吧,我走了。」

白蘋沒有留我。

一個百合初放的笑容送我,在門口,我回顧一下,我說道:

「要關燈麼?」

「不,」她說:「謝謝你。」

我從這銀色的房中出來,走到灰色的街頭,天很暗,有淅瀝的雪子下來,我感到冷,但我感到舒服。頭腦似乎清醒許多,我開始想到:究竟白蘋怎麼知道史蒂芬出來的呢?還是史蒂芬出來,她也曾下過營救之力?還是梅瀛子起先並不知道,到我那裡,從侍役知道白蘋電話的留語,而代留條子;抑或梅瀛子先知道,然後親自來告訴我,與白蘋的電話,是兩個通知先後不約而同到的呢?那麼在這一件事情上她是否與梅瀛子合作著在進行?史蒂芬,無論如何不光是一個軍醫,也不光是一個軍官兼醫生,他是一個間諜,那麼如果白蘋是日人的間諜,則正是敵對的事,怎麼白蘋會去營救他?不但不會營救他,而且應當破壞別人的營救才合理,然則白蘋並不懷疑史蒂芬有別種任務?我相信,當史蒂芬和我玩舞場,選擇接近日人的舞女時,目的完全為利用她們,可是對於白蘋,當他懷疑她是敵方間諜的時候,他就放棄普通的收買而採取另外一種方法,他一方面看出白蘋是敵方間諜,一方面又覺得我是中國的間諜人員,於是極力使我們接近起來。也許,她對於我們兩方面的背境只是一個猜度,於是想在我們接近之中,觀察我們雙方的究竟——

我在灰色的街頭走著,雪子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種微痛的愉快。馬路上有點微白,街燈照在上面,更顯得冷峻與光亮。兩旁的店門都關了,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的步聲也沒有其他聲音的混淆——清楚,簡單,沉重而莊嚴。

那麼,白蘋沒有參加營救,也許是預先,也許是偶爾知道史蒂芬的出來,也許史蒂芬太太告她,也許梅瀛子告她——也許,我想,白蘋不知道梅瀛子與史蒂芬太太的關係,對的,她知道梅瀛子,但始終不知道史蒂芬夫婦也是同樣一個機構裡的人。這當然不是白蘋低能,而我自己要不是參加她們的工作又怎麼會知道呢?

一個閃電般的光亮在我腦裡浮起,我身上一冷,我恍然悟到史蒂芬夫婦的名義只是工作上的一種煙幕,完全沒有夫婦的關係與事實的。一個人許多直覺上的明悟有時候的確比理智的分析為迅速正確,而對於這樣的判斷,常常會造成固執、堅信或甚至是一種信仰的。科學上的臆測是直覺上明悟的產物,但需要靠理智的分析來證明,而現在,只要回憶過去的事,史蒂芬突然用夫婦的名義來請我參加他們的壽宴,史蒂芬平常的生活與史蒂芬太太對他的態度,這些不是都可成為我臆測的根據麼?

帶著這些思維我一直走到家裡,帶著這些思維我在床上睡下,對於史蒂芬病院裡的命運我反而沒有想到了。

長途的步行已經使我疲倦,雪子打著玻璃窗,似乎比剛才更密,淅瀝的聲音慢慢掃去了我斷續的思緒,我在一種空漠的狀態中入眠。

醒來已經不早,匆忙盥洗中忽然有我電話,我跟著僕人下樓。

「誰?」我接電話問。

「是我。」是梅瀛子的聲音:「馬上到高朗醫院來好麼?我等著你。」

於是穿好衣裳,沒有吃早點就趕到高葉路。

高朗醫院是很小的私人醫院,但清潔美麗與恬靜。十二號在樓上,我匆匆上去,廣辟的洋台上有籐椅與圓桌,那裡坐著梅瀛子,史蒂芬太太就站在旁邊,欄桿邊靠著費利普醫師,一位穿白衣的醫生,兩手插在袋裡在向他低語。

梅瀛子先看見我,莊嚴地站起來;史蒂芬太太也嚴肅地轉身過來;我走上去時,梅瀛子向我責備似的說:

「你來得太晚了。」

「史蒂芬——?」

「現在是牧師在裡面……」看看十二號病房的門。

我沉默了,站在一旁。

「坐一會吧。」史蒂芬太太說。

我遲緩地坐下,望著前面兩位醫生,我看到費利普醫師搖搖頭,從袋裡摸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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