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想不說穿一個人過錯,是容易使人改過的。那麼白蘋的態度該是覺悟了?

但是並不,從第二天起她再不提起這事情,而她的生活依舊,交際依舊。所不同的,是我參加了交際的活動,在許多場合之中,我變成了她的保護人,在許多場合之中,我又變成了她的秘書,在另外許多場合中,我又成了她的舞客。

起初還有我私人的意思,是想阻止她不再墮落,鼓勵同我內行。如今則只有梅瀛子所吩咐的職務了。

梅瀛子在巧妙的場合中,讓我認識了一個日本的鉅賈本佐次郎,叫我假裝著與他們合股營商,又叫我與這兩個鉅賈一同為白蘋捧場。後來,為商務上便利的名義,由這兩鉅賈宴請了許多日本軍官,應酬往還,幾次以後,我的世界已經與白蘋打在一片。但是梅瀛子則永遠躲在幕後,她認為我的交際與活動非常成功,可是並沒有指派我什麼特殊的工作。

在社會上,我已經以一個發了點財的商人姿態出現,似乎我也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奸商,不但日本人對我沒有懷疑,就是我自己也時常懷疑到底我的生活是否是一種工作。

在這種生活開始的當兒,白蘋有時候常常提醒我:

「怎麼?你完全變了!」

「為什麼你可以跨進的社會而不許我跨進呢?」我總這樣說。

「你同我比。」她冷笑地生氣了。

「等你放棄你這個生活時,我也放棄。」

「好的,你等著吧。」

這樣的對白以後,我們總是不談下去,也許會怕對方傷心,也許會怕對方懷疑。我們繼續過我們的生活。

但是如今,我與白蘋已經不談這些。在許多地方,我暗暗地保護她,在許多地方,她也暗暗衛護我,但整個的心靈則越來越遠,雖然生活常常哄在一起。

不錯,生活上常常哄在一起,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則越來越少,也許機會並不少,而是我們沒有單獨在一起的需要,遇到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過去互相關切與期望的心理了。

日子這樣的過去,在交友中,我在白蘋身邊的地位,已經是到了無人妒忌的境界。這完全是白蘋在交際上的優勢,在許多日本軍人中間,她總是搶到主動地位的。從情形上看,起初也許有人對她懷有特殊的企圖,但現在她只成了他們交際的偶像,我自然也不過是她群眾之一,假使悄悄地比別人接近的話,完全為我認得她日子較久,在她的旁邊,有一半侍從的性質,譬如在許多人的集會中,白蘋常常指揮我做零碎的事情。所以很自然的當夜闌人散的時候,如果有一個日本軍官要陪她回家的話,據說在過去她總是拒絕的,而現在她則常常接受,同時一定用命令口氣對我說:

「一同去。」

「我不去了。」我故意說。

「去,」她說:「明天我要請客,我要你為我設計。」於是我就服從著跟去,而幾次以後,送她回家則成了我固定的差使。

這樣的差使已經是沒有人妒忌與羨慕,在我也不以為光榮,常常在汽車裡一句話都沒有,送到以後,說一聲「再會」就聽她下車,很少再上去在她的家裡靜談的。

有一天,是一個日本軍官請我們在霞飛路上吃日本火鍋。大家吃了點酒,席終時,許多人都主張去跳舞,但是白蘋一定要去賭場,而賭場是日本軍人絕對禁止去的地方,於是有一個軍官叫做有田大佐的提議到他家裡去賭,這是過去所沒有過的事情,可是白蘋接受了。我在與白蘋關係上需要同去,在我暗中的職責上也要跟去。座中有田大佐與武島少將是有汽車的,於是我們就分坐著這兩輛汽車。我根本不知道有田大佐住在什麼地方,後來我知道白蘋也似乎並不知道,車子一直駛到虹口,從北四川路彎到施高塔路去。在一個很大的巷堂前開進去,有田大佐用低級的上海話對我們嚮導,告訴我們前面住的都是小軍官,每人佔一層兩間,後面高級軍官則是每人一幢的,於是就在裡面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來。有田大佐得意地帶我們進去,會客室居然掛著中國畫,傢俱都是西式的,地氈則是舊的,這無疑都是擄掠來的東西。有田大佐很有禮貌招待我們,並且指揮傭人在樓上預備賭具。接著我們就跑到樓上去,在分配座位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窗前立了一會,這窗戶正對著前面房子的後窗,那窗子有白紗的窗簾掩在那面,但燈光把兩個人影投在窗上,我自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男子在追迫女子,女子害怕地在退讓,又似乎男的是一個日本軍人,女的是一個西洋人,又似乎——我大吃一驚。

「看什麼?」白蘋走過來說。

我按捺一切的驚慌,不響,在白蘋走到我身邊時,我深沉而確切的說。

「看。」

白蘋楞了。

「認識嗎?」

白蘋幾乎快失聲了。我冷靜地提醒她:

「鎮靜!」

但是前面的影子已使我無法鎮靜,因為女的已經快在男的掌握中了。我正想提醒白蘋趕快救她的時候,白蘋已經嚷出來:

「海倫!」這聲音很急很響。我吃了一驚。

「白蘋。」海倫厲急的答應,摻雜著恐怖的聲調。

我看見一隻粗野的手按她的嘴。我的心直跳,但極力抑制著,想用冷靜的理智求一個妥善的方法,可是白蘋竟改用活潑高興的語調說:

「巧極了,海倫!」她說:「白蘋在有田大佐家裡呢!」

有田大佐以為是誰,他也走到窗口來,但是白蘋反身迎住了他,她說:

「是我的朋友,巧極了,去叫她一同來玩。」她說著就拉著有田大佐往樓下走。

我心裡總算安定下來,我驚悟白蘋剛才的急智,我相信海倫的危險一定可以解除。但是海倫怎麼會在那裡呢?這是我所不瞭解的事。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去她家,自從上次拜訪以後,我曾兩度派人送錢去,但第二次她母親就退還給我,附著一封很誠懇的信,告訴我海倫找到了職業,她們情形已經轉好,後來陸續還把以前借去的錢送來還我。我回過她母親兩封信,說何必把這點錢看得這樣認真,希望她不要客氣,需用的時候再來問我拿。此後我對她們就很放心,一方面因為心緒煩亂,生活忙碌,沒有想到去看她們,但現在她怎麼會在這裡呢?

前面是牌桌,圍坐著熱鬧的賭客,他們在玩弄紙牌,有說有笑,等待有田與白蘋回來,我坐在沙發上抽煙,心裡思索著這個問題。

先聽到日本軍人的靴聲,接著是白蘋的笑音,於是我看到白蘋,伴著一個打扮非常摩登的女子進來了。

白色的哥薩克帽子,白色的長毛輕呢大衣,手袖著同樣的白呢手包,倦澀的走在白蘋旁邊,臉上濃裝得鮮艷萬分,但眼角似乎還閃著淚光,好像是莊嚴,但含蓄著驚慌與害羞。

而這是海倫,竟是海倫,我要是坐著汽車在她面前滑過,我一定不會認識她的。她胖了,美了,鮮艷了,成熟了,我過去同她問好。

她微笑著同我拉手,白蘋在旁邊對我使個顏色,她說:

「巧極了,又多了兩位朋友,我們可以熱鬧一宵。」接著我為大家介紹海倫,後面跟著有田,有田後面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日本軍官,在身材與面龐上講,不算太醜惡,我相信就是剛才強逼海倫的人,我注意他臉與眼睛,顯然是喝過酒,現在似乎有點惶恐害羞的態度。

「這是山尾少佐。」白蘋大方的對我們介紹。大家很有禮貌的同他招呼,我極力裝得完全不知道剛才的事,很誠意的接受介紹。我發現他帶著紅絲的眼睛還不敢注視人,座中沒有別人知道剛才的事。只有白蘋與我,而我們總算裝得好,終於使山尾少佐恢復一點常態,但他還不敢看海倫一眼。海倫在我的旁邊,我為她脫大衣,這時她似乎稍稍安詳,我看出她甚至也以為我不知道剛才的事。

我心中有勝利的光榮,開始佩服白蘋的聰明機警與跌窘,對於這樣的事,我知道只有不把這件事戳穿才能勝利,否則無論哪一著都是失敗,山尾穿著人的衣裳,他想做人;把他衣冠撕去,他就索性不想掩蓋自己,這是危險的。而且撕穿山尾的衣冠,就是撕穿有田的衣冠,一時之間有田也許作偽一番,但惱羞成怒必謀報復是不成問題的,這不但危及海倫,恐怕還更有害於白蘋。而現在,山尾還要作偽下去,在有田面前也想冒充漂亮,那麼一切似乎沒有問題。我望望白蘋,但白蘋毫不在意的對山尾說話了。

我學作狂熱於賭博似的,拉著海倫走近了牌桌。

在幾圈豪賭之後,山尾的態度已經恢復正常,他的興奮與緊張,完全集中在賭博之中。這是一個粗野沒有修養的人,要是在白蘋手裡,他是很容易被控制的。但是海倫……,怎麼海倫會變成這樣,而落在山尾的手裡呢?我一面在賭,一面心裡想著這些問題。

海倫始終很沉默,是驚慌過後的頹傷,賭博在她已不是刺激了,我暗指明示地鼓勵她,她總是不興奮不狂歡。要是山尾稍稍有點頭腦,我想心裡不見得能夠如此安然無事,我怕別人看出海倫的淡漠是出於在山尾地方時的驚慌,這當然是神經過敏的顧慮,可是海倫的厭倦則在加濃,她的思想似乎一直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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