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是我應當不同白蘋見面就去竊取呢?還是我先去會見白蘋再乘機竊取呢?白蘋現在一定不會在家,我可以趁她不在設法去竊取;但是我一到她家,在情理上我只能見她不在就走,戒者一直在那裡等她,決不能耽了許久,偷到了文件就走的;如果我要先會白蘋,那麼我就得先去舞場看她,可是她也不見得在那裡,就是在,也一定有許多人包圍著她,那麼她會約我一個時期去看她,這樣受了她約期的限制,如果在她所約的期前去就有點唐突了。我走出檳納飯店,衡量著這兩種計劃,在大西路上走著。

才八點鐘吧,街頭已經很寥落,路燈顯得分外亮,照我人影在地上摸索,天上凝雲如凍,淡淡的星影如淚痕,街樹現在只剩枯枝,更顯得電線桿的消削。我順著街樹與電線桿走去,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旅客,也像是深夜行竊的小偷。

有汽車疾馳而過,裡面都是日本軍人,這時正是他們夜樂的開始,也許正約著白蘋預備狂舞豪飲到天明呢!

汽車行已被封存,街頭也沒有洋車,我需走到靜安寺才有電車可乘。於是我排除了一切的感念,加緊了腳步。

快到靜安寺的時候,我看到一家花店,佈置得很好,提醒我進去選買了一束美麗的花束。在靜安寺左近,我又買到一些水果,這才坐車到白蘋地方去。

我已經好久不來白蘋地方,到樓上的時候,心裡有一種不自然的情緒。但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我小心地敲門,有一種偷竊者的心理使我心跳,應門的是阿美,她一見我就說:

「是徐先生,怎麼好久不來呢?」

「我知道白蘋是很忙的。」我說:「她有沒有在家。」

「沒有。」

「可以進來麼?」

「自然。」她說。

我把花與水果交給阿美。我個人走進客廳。客廳的佈置稍稍有點變動,但看不出有什麼客人常來。阿美倒茶給我。我說:「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現在也租出去麼?」

「沒有。」阿美說:「現在純粹成了一間書房。」

「我去看看去。」我說著站起來。

阿美跟在我面前,到了那房間的門首,她上來為我開門。我一眼就看到四壁的圖書,我像吃驚似的,不覺叫出:

「書?」

「是白蘋小姐的朋友寄存的。」

房間佈置都已改過,中間是一隻寫字檯,寫字檯前面是一隻小沙發。再前面是矮長桌;四周放著軟凳。矮長桌上面是煙灰缸。寫字檯上面有零亂的書籍與信札,似乎有人在辦公似的。我略一瞥視就走到書架前面,架上大多數是經濟學與政治的書,英文的居多,日文的不少。偶爾還有幾本法文書。

轉瞬間我發現阿美已經出去,我忽然想起一個計劃我跑到外面,看到阿美正走進白蘋的臥室,我跟著進去,我說:

「我可以走進來麼?」

阿美笑了「白蘋小姐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一定。」

「近來回來得早麼?」

「還早,」她說:「最近很少晚回來。」

「那麼我在這裡等她。」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她?」

「不要,」我說:「我也沒有要緊事,不過好久不同她見面了,今天想同她談一夜,你願意為我買點東西麼?」

「買什麼?」

「上好的煙,高貴的酒,新鮮的點心。啊,做點豐富的sandwich,美麗的果子凍,好不好?」

「怎麼,這麼高興?」

「好久不來這裡,」我說:「這裡成了久違的故鄉。」我說著拿錢給阿美。但是她說:

「這裡有錢。」

「不,」我說:「這是我的事情。」

阿美收了錢,她拿著白蘋房中的花瓶出來。她讓我一個人耽著,我坐下,開始注意那房間,牆上的畫換了一幅石濤的山水,同任董叔的字條。傢俱略略有點更改,所有的書都已搬出,大概是搬到書房裡了,桌上有幾本American 與Harper's,我正想拿一本翻閱時,阿美捧著花瓶進來,瓶上已插好剛才我帶來的花束,我說:

「近來客人多麼?」

「很少,很少。」

「梅瀛子小姐常來麼?」

「一直沒有來過。」

阿美一面說,一面把花瓶捧到白蘋床邊的燈桌去。放好了花,她說:

「那麼我去買東西了。」

「好,謝謝你。」我說:「你要鎖門麼?」

「你要耽在這裡麼?」

「假如你不當我是外人。」我說:「這個房間令人坐下來不想走。」

「那麼你就在這裡。」她說:「我出去了。」阿美的人影消失後,我聽見外門闔上的聲音,於是我輕輕的站起,我的心突然跳起來,我遲緩地走到外面,到門口看看阿美的確走了。我巡視了每間房間。發現現在在這個世界中只有我自己,但是我的心跳得更緊,我走到白蘋的寢室。廚門鎖著,寫字檯當中一隻抽屜也鎖著,我將其他可開的抽屜,一隻一隻查閱,有一隻裡面放著兩三封信,在一封是日文的,我很想看她的信,想證明她究竟她的身份可如梅瀛子所料,可是我沒有時間,我必須很快把可能檢查的都查到,如果是有鎖的地方,那只有在阿美地方騙鑰匙,或者將白蘋灌醉,偷她身上的鑰匙。我翻遍了所有抽屜,連五屜櫃都在內,竟沒有梅瀛子所說的東西。最後我走到她後面的衣箱間,但門鎖著,我無法進去;於是我走到那間書房,寫字檯抽屜有三隻都鎖著,沒有鎖著的都沒有什麼東西,有一隻滿滿的都是信,有一隻是零星的雜物,有一隻是一些賬單與信封信紙。那間房間佈置很簡單,再沒有地方可查。我想這一定是在鎖著的抽屜裡,抽屜的鎖很講究,決不是可以隨意打開,我想撬開抽屜的底板,但撬開似乎不難,而放上去可就難了。我預算阿美出去要半個鐘頭,現在已經過去一半還多。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等白蘋回來時,設法叫白蘋開這中間的抽屜,我覺得這是最可能放那文件的一隻,又要她偶爾在我面前打開,讓我確實知道那文件在裡面,我明天想好開抽屜的辦法再來,那就有把握了,但是我怎麼叫她為我打開抽屜呢?我異想天開,撿出一張名片,用桌上的鋼筆我寫:

「什麼時候你打開這抽屜,什麼時候請你打電話給我。」

但我沒有把這名片塞入抽屜,因為這時候我忽然想到那間當初我放行李的套間。我過去,門沒有鎖,裡面很空,堆著舊報紙與雜誌,下面是兩隻一直放在那裡的箱子,以前好像是壓在我的行李下面,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我試試這箱子,箱子鎖著,但是好像與我的箱子有點相像,我就拿出鑰匙來試,這時候我發現箱提上的已變灰色的白布,上面寫著:「陶宅寄存」的字眼,我試我的鑰匙,恰巧正好,果然一開就開。我正想搬動上面的報紙,但是外面鎖響,我吃了一驚,馬上出來,輕掩上門,順手在書架抽一本書,坐在沙發上,我已經聽見阿美的腳步。

「阿美,你回來了?」我還是坐著,比較大聲的說。

「是的。」我為要聽外面的鎖音,所以我把房間開著,我聽見她的聲音時,我斜眼已經看到她的腳步。

「真快啊。」我站起來,迎著出去。

阿美果然買來一切要買的東西,我非常熱心的幫她拿東西到廚房裡。等阿美開始忙於做果子凍時,我才拿著一罐Abdula 同一盒Era到書房裡,這一次我可關上了門。

我估計阿美一時不會離開廚房,我趕緊拿出鑰匙,跑到小間裡,把剛才的箱子鎖好。我心裡雖然急於想看這箱子的內容,但是我必須非常謹慎,不要讓人對我疑心。於是我悄悄地出來,關上門,就在四周書架前瀏覽。書籍分類似乎很清楚,兩面是社會科學的書籍,以關於經濟學為最多;一面很雜,有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書;一面則都是文藝書籍,我隨便抽一本到沙發上坐下翻閱,但是一點也看不進去。看錶已是十點多,我開始感到不安與寂寞,我打開Abdula,抽上一支,踱出去看阿美已經把果子凍放在冰箱裡,她正在做Sandwich,她問我可是要茶。

「不。」我說。

「你等得膩煩了?」

「沒有。」我說:「只是要你太辛苦了,弄好早點去睡吧。」

「我天天十二點才睡呢。」她笑著說。

沒有說幾句話,我又回到書房,我開始後悔我剛才會沒有打開那箱子,不然也許已經找到了所要的文件。但現在似乎我更不能動。我在房內擲踢,把剛在翻閱的書放在原處,順著書架一路走過來。到了一面社會科學的書架前,在高度與我視線相等的地方,正是一列經濟的書籍,我無意識的一路念著書名過去「Contemporary Theory of Monetary」,「Monopoly」,「Money」,「Faust」,我奇怪了,怎麼這裡來一本Faust?我無意識的抽了出來。我發現裡面正夾著東西。翻開一看,是白封袋,厚紙製成的,印有日本海軍部的字樣,我的心突然跳起來,反面果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