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白蘋的性格與趣味,像是山谷裡的溪泉,寂寞孤獨,涓涓自流,見水藻而漪漣,遇險拗而曲折,逢石巖而激湍,臨懸崖而掛沖。她永遠引人入勝,使你忘去你生命的目的,跟她邁進。梅瀛子則如變幻的波濤,忽而上升,忽然下降,新奇突兀,永遠使你目炫心晃不能自主。但是如今,在我的前面是這樣一個女孩,她像穩定平直勻整的河流,沒有意外的曲折,沒有奇突的變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泊在水中,也可以在那裡駛行。

她有明朗的前額,秀長的眼梢,非常活潑的臉龐,配著挺美的鼻子,眼珠碧藍,嬌稚含羞的視線永遠避開人們的注視,嘴唇具有婉轉柔和明顯的曲線,時時用低迷的笑容代替她的談話,偶爾透露細纖的前齒,象徵著天真與嬌憨,嬌白的面頰上似有隱約的幾點雀斑,這常常是恬靜溫文性格的特徵。

這就是海倫。曼斐兒。現在她坐在我對面,是明亮的燈光照耀著爽朗高雅的房子。她母親在忙飯菜了,我開始同她談學校,談音樂,談美洲,談中國。她告訴我她外祖母家在加拿大,她就生在那面,音樂似乎是外祖母一系性情最近的藝術。她學唱已經五年,現在好像進步很慢,據教師說,越過這個過程,可以又有很快的進步,叫她不要有一點灰心。我告訴她這是學什麼東西都會有的,是學習心理學上所謂高原,多少人都常到了這個高原而後退,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房角有很大的鋼琴,我問她可曾學鋼琴,她說程度很淺,我請她奏一隻,她怎麼也不肯。

她告訴我她很喜歡中國,只是沒有交到很多中國家庭裡的朋友,現在過往較密切的是高小姐,但她似乎同歐美人沒有什麼兩樣。

談到電影,她喜歡的竟少得使我驚奇,像她這樣的年齡,應當是電影藝術的熱誠觀眾;但是她說,看電影的故事不如讀小說,演技不如觀舞台劇,音樂不如聽音樂會,她對於三樣都喜歡,獨獨不很喜歡電影。她又說上海沒有戲劇,使她很少有出去的興致,家裡聽聽無線電,讀讀小說是她最好的娛樂。

吃飯的時間到了,曼斐兒太太換了黑色晚服出來。海倫進去,回來時也換上白色晚服,緩步低淺,有萬種婀娜的風致使人傾折。我很奇怪這個美國家庭在上海會泥守這英國的習慣,後來方才知道她外祖母是英國人,移居到加拿大去的,她母親一直受著英國式家庭的教養。

飯菜是曼斐兒太太親自燒的,的確不是上海普通西菜館所能吃到的滋味。海倫開了無線電,我們就在美麗的音樂中,享受英國式家庭的夜趣。我們大家很少談話,但我時時體驗到海倫低迷的笑容下所流露的意義,她精神始終在音樂裡舒展與收斂。

當咖啡上來的時候,曼斐兒太太關了無線電,她開始問我家,問我故鄉,問我興趣與愛好。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空軍裡為國效勞,她的兩個兒子,也都在美國軍隊裡服務。她說她的第二個兒子與海倫有較高音樂天賦,她非常期望海倫。告訴我她現在在梅百器教授那裡學唱,梅百器夫婦都是她的好友,對海倫期望尤殷,希望戰爭結束後,可以送她到義大利去。她說她自己的音樂成就完全因為戀愛結婚生孩子而犧牲了,希望她女兒會完成她可有的成就,她非常相信她女兒的前途,說只要不為戀愛結婚生孩子所囿,海倫一定會有了不得的收穫。她又說史蒂芬太太與梅百器教授一家總是鼓勵著海倫,希望我也常常給她指導與鼓勵。她又說一個藝術家應當為藝術犧牲,一個女性藝術家,她的真正的丈夫應當是藝術——曼斐兒太太的和藹誠懇與對於女兒的期望令我非常同情。

後來海倫同我談到小說,有許多我們大家看過的,她的意見雖常常有偏,但許多地方也很有見解,對於我的見解她都非常愛聽,覺得許多都是她以前沒有想到的;有許多書我沒有讀過的,她到裡面捧了出來,說等我讀過後給她意見;有許多她沒有讀過的,她總說假如我地方有這書的話,叫我借給她讀。

我於十點鐘離開曼斐兒家,海倫為我包了一包書叫我帶走,並且叮嚀我把我所有的她沒有看過的書為她送去。

我回家後第二天派人送書給海倫,但當我還未翻閱她借我的書時,她已經把書送還我,還給我長長的信同我討論她讀後的意見,並且問我讀了她借給我的書後的感想。這逼我趕緊為這份感想讀她借給我的書,我們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以後偶爾她到我家來看我,我也常常到她家去。

這份友誼幫助了我肯定地實行了我新定的生活,也點綴了我新定的生活。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安定下來,我每天早晨能夠很有效地讀書,中午後也很紀律地午睡,傍晚我常常出去散步喝茶,有時候也訪訪白蘋,訪訪史蒂芬太太,訪訪海倫,常常在她們三處吃飯,我飯後回家,工作天天到深夜。海倫來訪我總在我午睡醒來的時刻,有時候我沒有醒,她總在書房中等我;白蘋偶爾來訪我,可是很少,來則總在深夜,常常一談到五更。夜裡當我寫作告一段落,精神尚好的時候,我也會偶爾去訪白蘋。幾個月中,我精神非常均衡,工作的成就也很多,史蒂芬現在再不來看我,那當然是白蘋的功績,我們只有在黃昏時咖啡館中偶爾約著談談,梅瀛子碰見的機會更少,見面時我們還是有高興的談笑。一切朋友的關係現在似乎調整得很好,使我對於獨身主義似乎有更多的信仰與安適了。只是海倫對我的友誼好像漸漸在那裡增長,在她同我借書的過程中,範圍似乎慢慢地廣大,現在已經是進展到哲學的範圍。這在我始終沒有想到,一直到殘夏的一個夜裡。

那天下午海倫來看我,我們一直談到黃昏,同她到附近散步,在汶林路霞飛路口的一家猶太飯館吃飯,飯後我送她上電車,一個人緩步歸來,坐在案頭,開始做我想做的事情,但還沒有一點鐘的工夫,有電話來叫我去聽,我猜想是白蘋,所以我拿起電話,就說:

「是白蘋麼?」

但是對方是一個說英語的女性,聲音是這樣的陌生。

「是徐先生麼?」

「是的。」

「我是曼斐兒太太。」

「啊!曼斐兒太太,你好麼?」我說:「海倫可是到家了?」

但是她似乎不關心我這些話,她說:

「你現在有工夫麼?我想馬上來看你。」

「好的,我等你。」我說。她聲音好像很焦急,所以我說:「有什麼事?」

「我馬上來看你。」她說著就掛上了電話。

那麼這究竟是什麼事情呢?難道海倫在歸途中出了岔?要不是……,是什麼呢?會不會是母女發生了口角?其他還有什麼緣故使曼斐兒太太要馬上來看我呢?我再想不出理由,於是抽著煙焦待,一直到我抽盡第二支煙,外面有汽車聲,我趕快迎出去看,它已飛掠過去,於是我就在弄口閒步。我等過了四輛汽車,第五輛是簇新紅色的Ford,很快的從遠處駛來,我看到裡面在駕駛的是一個紅衣女郎,到我面前,似乎慢了,好像是梅瀛子。我看她停下車,不錯,是梅瀛子,她笑著開開車門:

「徐先生等著我嗎?」我又聞到她馥郁的甜香。

梅瀛子專訪我次數很少,有幾次還是同史蒂芬一同來的,所以我滿以為她是路過這裡,看見我在門口才停下招呼的,我說:

「這麼漂亮,上哪兒去?」

「當我穿得漂亮的時候,第一自然先來看你。」好久沒有看見她透露杏仁色的潤白整齊的前齒了。

「美麗呀!」我拉著她手看她的衣裳。她穿著白綢的襯衫,紅色的上衣,乳白色小藍花紅心的裙子,赤腳穿一雙軟底白帆布藍邊半高跟鞋。從她的鼻子,嘴唇,頸項,胸脯下來所有的起伏竟是大自然最美的曲線。我驚訝的稱讚:「你真是可以享受天下任何的打扮。」

「謝謝你。」她身上總是發揮著她特有的香味,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香水:「真的是專誠來看我麼?」

「自然。」她說。

「謝謝你。」我伴著她走進弄堂,又說:「我似乎沒有看到一個人可以像你一樣的合式於各種衣飾的打扮。」

「我第一次聽到男子這樣讚美我。」她說:「你也同樣用這句話讚美一個天真純潔年青的少女麼?」她莊嚴地靠著我。

「也許會,」我說:「但到現在還沒有用過。」

「不要撒謊,」她說:「我今天就為這個故事來同你談談。」

走進房間,我開亮電燈又開了電扇,她坐在近電扇的地方說:

「你可是認識我們公認的一位有歌唱天才的少女?」

「可是海倫。曼斐兒?」

「是的。」她說:「但是她近來對於音東竟不熱心起來。」

「怎麼?」我說:「我想不會的。」

「今天梅百器教授的茶會,他非常惋惜地說海倫近來想放棄音樂了。」

「想放棄歌唱?」我奇怪極了,怎麼海倫一直不同我談起呢?——我想。

「是的。」她說。

「啊——」

「什麼?」

「剛才曼斐兒太太打電話給我,說要來看我,我想一定也是為這件事情。」我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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