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電燈亮著,鋼琴響著,是幽雅恬美的空氣掃盡了我心底的淒涼與哀愁。我說:

「是不是我晚到了?」

「啊,人都散了,你才來。」史蒂芬太太在鋼琴座上站起來說。

「我是從杭州趕來的呢!」於是我告訴她們杭州旅行的經過。

座中的人的確已經零落了,但是費利普醫師夫婦,高太太,高小姐,還有曼斐兒夫人與小姐還都在。其他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史蒂芬太太為我介紹後。我問高太太說:

「高先生呢?」

「他有事先走了。」

海倫。曼斐兒正看著我,但當我看她的時候,她避開了我的視線,我說:

「曼斐兒小姐,上次在音樂會裡,我會笨得沒有認識你。」

「……」她羞笑著,沒有說話。

「史蒂芬太太,可是因為我進來,打斷了你們音樂的空氣?」我說著走到史蒂芬太太附近,又說:

「現在我要請求你為曼斐兒小姐奏一隻曲子,讓我有緣重聽她美麗歌聲麼?」

「你應當先請求曼斐兒小姐。」

於是我說:

「曼斐兒小姐,假如我的請求不太冒昧的話。」

曼斐兒小姐有點侷促,看看她的母親,但是母親鼓勵了她,她走向鋼琴邊去,我鼓掌,大家鼓掌了。我們屏息坐下,史蒂芬太太與曼斐兒小姐選定了曲子,是Schubert 的作品吧,曼斐兒小姐背著我們,她的歌聲填滿了這個客廳,也填滿了我的心房。她並非十分完美的歌手,但她有非常甜厚的聲音,使我對於她的天才有萬分的驚訝,在訓練上,她也有餘裕在歌中表現她的自己,是幽靜恬淡的性格閃耀著灰色的微波,它在我心頭喚起了一種舊識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我繪描不出。

曲終,大家鼓掌了,我方才從那個古怪的舊識的感覺中醒過來,我跟著鼓掌。

——

人們開始陸續散去,高太太的汽車,現在已經送了高先生回來,費利普醫生自己也有車子,來客大都有男子相伴,最後我說:

「曼斐兒太太,是否我可以有光榮送你回家呢?」

「不太麻煩你麼?」

「非常光榮。」我說。

我叫了車子,上車後,不知怎麼談到了中國的飯菜,她們竟只到過一家中國菜館,於是我說:

「假如回去不太晚的話,現在讓我請兩位去吃飯好麼?」

得到她們的首肯,我叫車子駛到了錦湘。在那裡,我充分感到曼斐兒太太的和藹可親,曼斐兒小姐的恬靜溫柔。我好像發現了另外一個美麗的世界,有一種自然,單純,沒有激撞,沒有波浪的空氣,使我的煩雜的心境平靜下來,像混濁的水沉靜到清澈一樣,是溫暖和平的舒適叫我對她們母女羨慕。所以,在席終我送她們回去的途中,曼斐兒太太約我第二天晚上到她們家裡去吃便飯,我也就高興地答應下來。

我看她們走進芭口公寓,一個人吸著煙,閒步從辣斐德路轉馬斯南路到霞飛路去。時候還早,但馬斯南路竟已十分靜寂,街樹的葉子在路燈下更顯得嬌嫩,天上的下弦月分外清澈,配著我平靜的心境,覺得世界也許還有可歌頌的角落,隨時在點綴我們的人生。

但是,飯約,明天又是飯約。這是不是遠離我世界的生活呢?我在白天所決定的,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所以我離開了梅瀛子白蘋與史蒂芬的世界,那麼難道我又要跨進另一個別人的世界麼?但是,這究竟是另一個世界,是平靜和平溫柔清澈的世界,難道這樣的空氣也會擾亂我應過的生活麼?

於是我想到海倫,她的低迷的笑容,她的含情的歌聲,她的溫柔的遲緩的舉動,這使我想到燈,想到史蒂芬太太在宴舞會的談話——那時,大概四為我走到路燈光線不及的地方了,月光從樹上灑下,我看到我自己零亂的影子,我猛看到那間銀色的房間中銀色的姑娘,我滅了她台上的燈光,幽幽地從她房中出來,那種沁我心胸的銀色空氣正是剛才海倫的歌聲所喚起我的舊識的感覺。這感覺如今又在我心頭浮起,我仰望太空,藍黑色的天,淡淡的白雲,寥落的星星與明亮的月,是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哀愁,一瞬間凝成了寂寞與孤獨。我加速了我的腳步,穿到霞飛路,登上了電車。

大概我是倦了,回家沒有讀三頁書就睡著。經過了好久未曾有過的良好的睡眠,起來洗澡後,我開始有煥發的精神,做我應做的事情。十點鐘出來,訪一個朋友,十一點鐘我去看白蘋。

白蘋已經起來,淡妝黑衣,坐在我昨天坐過的沙發上,嘴裡吃著巧克力糖在看書。腳邊睡著一隻純白的波斯貓。她知道我進去了,把書放在膝上,抬起頭微笑著說:

「你真的是趕來吃午飯麼?」

「我以為你應當多睡一會才對。」我說:「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倒是起來不久。」她說。

「病全好了麼?」

「好像沒有熱了。」

我過去摸她的額角,熱似乎已退,我說:

「可有溫度表?」

她叫阿美,阿美從抽屜裡拿出溫度表與酒精給我,我用酒精揩溫度表時,我說:

「怎麼不多睡一會呢?」

「有電話。」白蘋說:「我被它叫醒的。」

「說不在家不就完了麼?」

「是史蒂芬,」白蘋說:「我以為你們已聚在一起呢。」

我把溫度表放在白蘋的唇內,拿著白蘋的手看她的手錶。白蘋低下頭,右手拿起膝上的書,似乎繼續讀剛才放下的地方。

白蘋的確沒有熱度了,我說:

「很好,但是你還應當休息。」

「可是史蒂芬約我下午到舞場來看我呢?」

「今天還要去舞場?」

「是的。」她笑著說:「你不是要我對他講你生活的變更麼?我想我會替你辦得很好。」

「他們是昨夜坐夜車回來的麼?」

「是的。他說打電話給你,你出去了。」她又換了口氣問我:「你上哪裡去了?」

「看一個朋友,他前天昨天來看我都沒有碰見。」我說:「怎麼,你沒有約史蒂芬來一同吃飯麼?」

「不。」她笑著說:「以後我在家裡不約別人,你隨時可以來玩,但不許到舞場來看我。」

「好的。」

「但是如果你讓我在舞場碰見你,我就當你不過是我的一個舞客。」

「好的,不過假如我偶爾一次呢?」

「除非你有正式的應酬。」

「好的。我一定遵守。」

「那麼你可以常常來,帶著你的書稿來也可以。」她說:「我還可以在隔壁客廳裡設一個舖位,晚了你也可以宿在這裡。」

「你太期望我了。」

「也許。」她說:「但是我不許你在這裡招待朋友。」

「只許我一個人來。」

「只許你一個人來工作。」她嚴肅地說:「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家裡有太多朋友來看你,你可以來這裡。」

「你也可以不出去麼?」我說。

「我有我的世界,我為什麼不出去?」她驕傲而深沉地說:「但是我不在你也可以隨便進出,用不著管我。偶爾碰著,我們就一同在這裡吃一頓飯,喝一杯茶,談談。」

「假如我偶爾要陪你出去走走呢?」

「除了看一場戲一場電影。」她說:「別的都不許。」

「你太好了,白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激。

「你不要以為我好,」白蘋自信而驕傲地說:「我只是作一種試驗,有人說,許多人都被我帶得只知道玩,不務正業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否也會讓一個人在我身邊做他應做的事情。」

我剛要說什麼的時候,阿美進來,問是否可以開飯了?白蘋問我:

「餓麼?」

「問你自己吧。」我說。

「開吧。」白蘋沉吟了一會對阿美說。

我到盥洗室去,洗好手出來,白蘋已經站起,她說:

「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客廳吧。」

她走在前面,那隻波斯種的貓跟著,我也跟著,我們走進隔壁的房間,門外是衣架,架上掛著一件雨衣,裡面有兩間她寢室大小的房間,中間掛著銀灰色的絨幔,一面是客廳,一面是飯廳。客廳四壁有幾幅齊白石吳昌碩等字畫,落地放著幾盆花,一架日本式小圍屏,四隻軟矮凳圍著寢室墊裡一樣的圓銅盆,上面的洋火,煙灰缸與煙匣,幾隻灰色的沙發,地上是灰色的地氈,沙發旁邊都放著矮几,獨獨沒有一張正式的桌子。飯廳裡是一架酒櫃,一張方桌,鋪著四角有黃花的灰檯布,上面一個玻璃的水果缸,裝滿了橘子。四把灰布坐墊的椅子,角落上有二架盆花,都是倒掛淡竹葉。傢俱都是無漆的白木,地上是銀色的地氈。牆上有一幅畫,是任伯年的山水,一面是一隻荷蘭鄉村裡常用的鐘。我說:

「你是這樣喜歡銀色麼?」

「你不喜歡麼?」她在酒櫃上放整了幾隻玻璃杯子。

「我很愛銀色,但不喜歡。」

「這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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