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少一個梅瀛子,而我竟感到說不出的空虛,我從白蘋的臉望到梅瀛子的臉,但我還是看得見梅瀛子似驕傲非驕傲,似得意非得意的笑容。

「怎麼,徐,你也不到我的地方坐一會麼?」

我意識到車子慢下來,白蘋準備著下車了。

「不了。」我說:「明天我三點鐘到立體咖啡館。」

我的意思是如果白蘋有什麼話同我說,也希望她三點鐘到。接著車子在一個公寓前停下來,白蘋打開車門對史蒂芬太太與史蒂芬道別。

我看她下車。車子重開的時候,我還注視著她,但是她竟沒有走進公寓的大門,只在門口停了一停,似乎又往前走了。但是車子的行進,使我無法看到她,我開始關念她,好幾個衝動想下來,但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怕麻煩,還是因為怕史蒂芬太太奇怪而沒有實行,我也沒有告訴他們白蘋沒有回家。我心裡浮起來是跳舞時白蘋同我關於梅瀛子的對話,是不是因此傷了白蘋的心呢?難道真的如史蒂芬夫婦所說,白蘋對我有愛呢?

街上的燈昏黯,只有一二家酒吧還亮著電燈,響著音樂與歌聲,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汽車疾駛而過。車內沉默得很淒涼,我開始打破這靜寂,我說:

「史蒂芬太太,今天實在太對不起你。」

「偶爾一次我也很有興趣。」她雍容地說。

「平常你一定睡得很早的。」

「總也要到十一點鐘。」她說。

「那麼太對不起你了。」

「不要這樣說。」她說:「你是不是很愛這樣玩呢?」

「並不。」我說:「不過現在的環境和心境,使我沒有法子再過很有秩序的生活。」

「我希望你在一切動亂的環境與心境中,還能夠好好地做你愛做的工作。」

「謝謝你。」

「結婚吧。」她說:「我常常同史蒂芬說:結婚於他有害,於你則是有益的。」

「你以為嗎?」

「因為他愛冒險,愛新奇,愛動;而你,你的個性是需要安詳恬靜的環境。」

「也許是的。」史蒂芬說:「但是我的結婚使我的愛與信仰有個固定,使我太偏的個性有個均衡。」

「可是有了這個均衡,你的事業將沒有什麼成就了。」

「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求事業的成就呢?」我感慨地說:「能夠把生活擺佈得很調和,就夠幸福了。」

「我如果從愛冒險方面發展,也許會成探險家,但也許早就因此丟了性命。」史蒂芬說。

「但是他,」史蒂芬太太又對我說:「你如果好好結婚,於你事業與工作有幫助,於你生活一定會增進幸福。」

「我是獨身主義者。」

「沒有理想的對象?」史蒂芬太太說。

「如今我覺得梅瀛子已經使你傾倒了。」史蒂芬說。

「我不愛太陽下的生命。」我說。

「我覺得白蘋是海底的星光。」史蒂芬說。

「可是,」史蒂芬太太笑:「他是需要燈光的。」

「我還是獨身主義者。」

「這只是一種反動。」史蒂芬否定我。

「我沒有否認這個。」我說:「女人給我的想像是很可笑的,有的像是一塊奶油蛋糕,只是覺得在飢餓時需要點罷了;有的像是口香糖,在空閒無味,隨口嚼嚼就是;還有的像是一朵鮮花,我只想看她一眼,留戀片刻而已。」

「你要得可是一隻貓?安詳而衷心,解語而溫柔地伴著你。」史蒂芬說:「這也不是難找的對象。」

「也許我需要的是神,是一個宗教,可以讓我崇拜,可以讓我信仰。她美,她真,她善,她慈愛,她安詳,她聰敏,她……」

「她有一切的美德。」史蒂芬搶著說。

「這只活在你的想像裡面。」史蒂芬太太說。

「所以他的戀愛史就是他的信仰史,失望一個換一個。」

「所以我現在是獨身主義者。」

「但還是愛同女孩子在一起。」史蒂芬說。

我略一注意,發現汽車已經開過許多路,於是我叫他開回去。一進房間,我又想到梅瀛子與日人的行徑,接著我想到白蘋的去處,我負著這兩種不安就寢。

我在枕邊拿一本書,但讀不到兩頁,我就關燈待睡,但是我怎麼也睡不著。忽然我聽見窗外像有聲音,仔細聽時,果然是敲窗的聲音。我開亮電燈,覺得清楚的是有人敲窗。於是我披衣起來,外黑閃亮,看不清是誰,我一面跑過去,一面問:

「是誰?」

「我。」

「誰?」

「我。」

——是白蘋?

「白蘋?」

「你睡了?」

我出去開門,她已經換了衣裝,全身黑色穿著軟鞋而沒有穿大衣,也一點沒有裝飾。

「怎麼?有什麼事嗎?」

「怎麼?一定要有事才來麼?」她安詳地笑,大方的進來。

她看看我房間的周圍,看看我的寫字檯,又看看我的床,一聲不響的坐在沙發上。我開始有點不耐煩,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

「你記得你沒有告訴過我麼?」

「好像沒有。」我說:「因為我記得你沒有問過。」

「真的我沒有問過你嗎?」她說:「難道今夜在阿卡第亞我也沒有問過你麼?」

「沒有。」

「那麼我一定問過史蒂芬了,在跳舞的時候。」

「你是存心要在今夜來看我嗎?」

「是的。」她說:「解決我們未終的談話。」

「是關於梅瀛子麼?」我說。

「自然。」她說:「假如你愛她的話,我願意全力把她從星雲中摘下,放在你寫字檯上做你的燈火。」

「我不想用太陽做我的檯燈,因為我的燈已經夠亮了。」我在房中閒走著,幽默地說。但白蘋似乎不理會我的話,她繼續地說:

「假如你不愛她,那麼不要太接近她了,我警告你。」

「怕被太陽炙傷麼?」

「那麼你不喜歡我的忠告?」

我拿出煙,我說:

「抽一支玩玩麼?」

她從我手上拿了一根,我碰到她手,啊,是這樣的冷!我看她面頰有點紅燥,我怕她是病了。我蹲下去,握緊了她的雙手說:

「怎麼,白蘋,你覺得不舒服麼?」

「沒有。」她立刻收斂了剛才的莊嚴,露出百合除放的笑容。

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我手心襲來,我分辨不出什麼。突然她的手縮回去了,我也驟然感到一種羞澀,我站起來,拿洋火為她點煙,輕快地幽默地低聲點說:

「白蘋,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愛梅瀛子呢?」

「是的。那麼會不會因為是這個緣故而對我嫉妒呢?」

「嫉妒你,笑話!」她笑:「我為什麼不嫉妒那兩個幸運的日本人呢?」

「你可是說我?」

「那麼你也嫉妒了?」

「是的。」

「只嫉妒梅瀛子同他們同車嗎?」她問。

「還有什麼別的呢?」

「我可不嫉妒這個,我只以為這是普通應酬的一種手段。誰知……」她噴著湮沒有說下去。

「誰知什麼?」

她望著煙在空中散揚,遲緩地說:

「我還碰見了他們。」

「你說……?」

「我沒有回家,想在附近酒排裡喝一杯酒,我看見他們四個人在那裡。」

「他們看見你麼?」

「自然,而且招呼了,他們叫我一同玩一會,但是我說我有點不舒服,就回家了。可是睡到床上後,心中總是不安,所以決定起來找你。」

「找我一同到酒排間看他們去嗎?」

「不,我只想告訴你除非你真正愛她以外,如果為好勝心與虛榮心而追逐梅瀛子的話,於你是毫無價值的犧牲。」她誠懇地說。

「謝謝你,我決不會。我固然不愛她,也不會為好勝虛榮心而犧牲什麼,假如我有對她偶爾的追逐,那不過是最無聊的時候的下棋,同我們敵人比賽足球,比同我們朋友賭錢還有趣味的。」

「你不怕敵人暗地下毒手嗎?」

「當然不怕,假如勝利是屬於我的。」

「用你的生命換梅瀛子的幾滴眼淚麼?」

「你不相信梅瀛子是一個肯為愛者復仇的女子嗎?」

「也許,」她說:「但她愛得是她自己的光芒。」

「我也是。」我說。

「假如你的光芒現在要這樣用的時候,」她說:「我不希望你再否認你在愛她。」

「不。」我說:「我愛誰的時候,我永遠有最大的勇氣來承認的。」

「但是你已有愛她的傾向,這是事實。」她說:「現在我對於這問題不想談了,我的目的只是兩種,一種是希望你看重自己,另一種希望在這一切都有政治色彩的國際上海中,你不會做裡面的道具。」

「……」我沉默了。歇一會,她說:

「有什麼東西給我吃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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