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辣斐德路史蒂芬家停下來,一進大門我就聽見鋼琴的聲音。穿過走廊,史蒂芬直奔樓梯,我們就跟著上去,他推進樓上一間房門,說:

「我招來許多美麗的客人。」

我們也就隨進去,我看見史蒂芬太太穿一件黃色的衣裳從鋼琴座位站起來,兩隻紅棕色的英國狗跟隨著她。

四周是書,頂上的天花板是乳白色,鋼琴上一束龐大的月季,似乎剛剛在音樂聲中醒過來。一隻小圓桌在房間當中,嫩黃色檯布四角繡著綠色的葉子,還有嫩黃色的窗簾,半掀地掛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綴著布制的綠葉。四周的沙發都蒙著嫩黃的套子,一色淺綠的靠墊,四分之一繡著黃花;於是我注意到嫩黃色的地毯,是這樣的乾淨,是這樣的美,我坐在一個沙發上,旁邊是一隻花盆架,濃茸的淡竹葉直垂到我的髮際。現在我發現這周圍的傢俱都是乳色的,與女主人的膚色相仿,而這些黃色的裝飾正好像模仿著女主人服裝。我坐在沙發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驟覺得這整個的房間與佈置。好像是有機體的生物,是一個人,是一個聰敏沉靜幽雅愉快的伴侶。我沉默著。我有一種慾望,找一本書,但是到底讀什麼書是最適宜呢?我想起Schelling,想起Eicht,想起Bergson,想起莊子,想起東坡。想起許多的哲學家與詩人,還想起許多的傳記。我覺得這樣環境裡,無論讀什麼書都是適宜的。於是我就在附近寫字檯上拿到一本書;是Virginia Woolf的散文。我看到史蒂芬太太正與梅瀛子、白蘋三個人在說話,好像她與這房間的空氣已經把她們兩個都融化了。史蒂芬這時候已出去,我好像忘去來此的目的似的,開始翻開手頭的書。但是史蒂芬太太過來了。她為我開亮我身後的柱燈說:

「這樣可是比較舒適些?」

燈光從濃茸碧綠的淡竹葉滑下,直照在我的書頁。

「謝謝你。」我說。史蒂芬太太又走開去。

史蒂芬太太又開亮了房燈,燈上淡綠色的燈罩使我感覺到整個的房間像浴在潔亮的月色下了。

不知隔多少辰光,白蘋忽然站起來。

「現在,」她說:「史蒂芬太太,讓我們吃飯去。」

「那麼。對不起,」史蒂芬太大說:「讓我去換換衣服。」

史蒂芬太太出去後,史蒂芬就進來了。白蘋說:

「電話打過去了麼?」

「是的。」他說:「我定了很好的座位。」接著他走過來對我說:「怎麼,親愛的,你坐在那裡看書了?」

「在這樣的房間裡,」我說:「我已經不想吃飯。也不想出去了。」

「那麼我希望你以後時常來玩。」

「……」我沒有回答。我在羨慕這空氣,這光,這顏色。

「這是家。」梅瀛子說:「獨身主義者也羨慕家嗎?」

「我只是羨慕這美麗的光與色。」

「你不羨慕有這樣美麗的太太?」白蘋笑了。

史蒂芬太太換了白色的晚禮服出來,手上拿一件深紫絲絨的短套,露著莊嚴的笑容。我開始對自己詢問,有這樣一個太太我是否肯放棄獨身主義呢?

「不,」我自己回答:「也許,假如不需要經過戀愛。」

梅瀛子出去了,白蘋出去了,接著史蒂芬去打電話;房間中只有我與史蒂芬太太。我說:

「今天我開始知道你的世界存在於地球以外的。」

「這不過是我自己的園地。」

「你不常出去麼?」

「希望這樣。」她說:「但並不常常可能。」

「那麼今天找你是很擾亂你了。」

「偶爾一次也怪有趣的。」

「原諒我。」我說:「今天完全是我的唆使。」

「真的麼?」她露出和藹莊嚴的笑容說:「那麼以後也請你像史蒂芬一樣原諒我才好。」

「自然,我已經完全明瞭。」我說:「連我到此地都不想出去了。」

「那麼你有空請常常來玩。」

「不太擾亂你麼?」

「不,」她說:「假如你只想坐在沙發上看書。啊,星期六,史蒂芬沒有同你說過麼?」

「說過了。」我說:「我一定來。」

梅瀛子重整了面容走進來。這在月光下,她活像是一個山林裡飛出來的仙子。接著白蘋也進來了,煥發著無限的光彩,也是仙子麼?是的,但像是湖裡浮出來的仙子。

我們一同下樓。史蒂芬在客廳裡聽無線電。梅瀛子忽然拿起電話,她說的是流利的日語。我一點不懂。後來白蘋告訴我,說她是在婉辭一個飯約。

這樣,我們就一同開始這一夜的盛歡。

我們在一家鎮江館子裡吃飯,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去聽音樂會。

工部局樂隊在質與量上還不夠表演Beethoven的交響曲,但今天已盡了它最大的努力。合唱隊中有幾個中國女孩子,我是認識的,但有一個西洋女孩子,站在最後一排。好像也面熟,但我怎麼也想不起是誰。

從戲院出來,史蒂芬太太問我:

「還滿意麼?」

「終算很努力了。」

「讓我們到百樂門去。」白蘋說。

「不,」我說:「我的耳朵已不適宜於嘈雜的爵士音樂了。」

「那麼到阿卡第亞?」

「史蒂芬太太贊成麼?」

「好的。」她說。

在途中,史蒂芬太太問我:

「今天你沒有發現燈光麼?」

「啊……」我沉吟了一會,忽然悟到合唱隊中的那個西洋女孩子就是昨夜的海倫。曼斐兒。我笑了,我說:「海倫。曼斐兒!但是我幾乎認不出來,今夜同昨夜多麼不同呀!」

「是的,她的頭髮改了樣子。我說你怎麼會沒有問我呢?」

「她學唱的?」

「是梅百器教授的學生,很有天分的。」

「……」我沒有回答,是昨夜我身上所感覺的一種尋不到的溫柔在我心裡浮起來。

「可是你所需要的燈光?」史蒂芬太太說。

「你的意思是……。」

「是融化獨身主義的燈光。」

「我沒有想到。」我笑著說。

——

阿卡第亞這時候很熱鬧,門外停滿了汽車,我們進去已尋不到很好的位子,坐在一個角落裡。

當史蒂芬夫婦起舞時,我不知道我應同誰跳舞,但無論同誰去跳,總需讓一個小姐孤坐在那裡的。所以我索性不跳了。

第二隻音樂我請梅瀛子去舞,史蒂芬同白蘋也走下來。在這樣場合中,時常有一個女孩子孤坐的機會的。不知道隔了幾個音樂,我與史蒂芬太太,史蒂芬與白蘋舞終時,有兩個穿西裝的日本男子同一個女子坐在我們位子上與梅瀛子談話,看見我們回座時都站了起來,女的原來是仙宮的舞女莎菲,她同我很親切的招呼。兩個日本人好像同白蘋很熟,用日語在交談,梅瀛子開始同我們介紹:

「這位是鈴木次郎先生,這位是山尾本原先生。」但是白蘋頑皮的笑著說:

「為什麼不說鈴木次郎少將與山尾本原大佐呢?」但當梅瀛子介紹「史蒂芬醫師」時,白蘋則同莎菲在談別的。好像他們尋不到位子,史蒂芬就招呼他們同我們坐在一起。我很不贊成史蒂芬這種做法,但是當這兩個日人去跳舞時,我說:

「我們走吧,到別處去。」

「同他們交際交際不是也很好玩麼?」史蒂芬說。

「也許。」我說:「但是你瞧這許多中國人將把我看作什麼樣的人呢?」

「你是哲學家。」他說:「整個的世界應當都是你思考的材料。」

我沒有回答,覺得這樣貿然走掉也顯得我的怯懦,但坐在那裡也覺得無聊,跳舞興趣也少,只是偶爾跳一二次,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同史蒂芬太太談話。這兩個日本人似乎很高興,他們不斷地同我交談,說一口很好的國語,但同梅瀛子與白蘋交談,總是操著日語。梅瀛子尤其同他們談得熟稔,但每次暢笑的時候,總是望望我。我同他們說話很少;白蘋注意到我的沉默,當有一隻音樂開始時,她說:

「陪我跳這曲華爾滋吧。」

我同她跳舞時,她問:

「你喜歡梅瀛子麼?」

「自然。」我笑著說:「有這樣的女孩子不為男孩子所喜歡麼?」

「那麼真的你愛他了?」

「不,不。」我說。

「那麼你真的不愛她?」

「但是我倒先要知道你所說的愛是什麼意義?」

「你不想佔據她?」

「不想。」

「你不想犧牲你自己去追求她?」

「犧牲什麼呢?」

「犧牲你的青春與時間。」

「也許會拿我的同她交換。」我開玩笑似地說。

「犧牲你的名譽呢?」

「為什麼要名譽?」

「我只問你,」她說:「假如要犧牲名譽,你才可在一個短時期佔有她,你願意麼?」

白蘋的態度很嚴肅,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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