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晚到了!」白蘋帶著百合花的笑容招呼我,立體咖啡館的鍾已經三點五十分。我說:

「對不起,你可是來了很久了?」

「今天我像男人等候情人般的來得特別早。」

「那麼我是故意在模仿小姐們了。」

「一杯咖啡。」我對侍者說。我一面脫去了大衣。

「原來你打扮這麼漂亮。」她望著我的衣服說。

「啊,」我說:「可是因為我忘記說這句話了?」

真的,今天白蘋顯得異樣光彩,她穿了一件白緞繡花的旗袍,髮髻上戴了一朵白絹製成的茶花,右臂一隻白金的手錶,左臂一隻潔白的玉鐲;我送給她的一隻鑽戒在她右手上發光,指甲似乎剛搽過白色的蔻丹,桌上放著白色的皮包同一塊純白麻紗的手帕。好像四周的人們都在羨慕我似的,我驟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驕矜。我說:

「是專門為我打扮的麼?」

「為你要參加的宴舞會。」

「怎麼?」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史蒂芬知道我會去約她,故意來舉行這樣的宴舞會呢?我說:

「是史蒂芬告訴你了?」

「怎麼?」她說:「不是你要我伴你去參加正式的宴舞會嗎?」

「是的。」我把那張請帖交給了她。

「史蒂芬有太太嗎?」她看了就問。

「我也第一次聽見。」

「怎麼?你也有太太嗎?」

「我要有太太還來請你嗎?」我笑著說。

「那麼要我充你的太太了?」

「不,」我說:「沒有太太,所以請一個好朋友同去。」

「這都是禮貌上的事,」她說:「你應當預先關照我的,免得臨時出岔。」

「謝謝你,」我說:「一切看那時的情形吧,這事情我也莫名其妙。」

過完了愉快的下午,我們就去過驚奇的夜晚。

辣斐德路四一三○八號是一所延馬路的小洋房,花園不大,但花木蔥蘢,薔薇與月季這時候開得正忙,外面圍著木柵,好像油漆不久,碧綠如春,我就在那裡按了電鈴。門內開處,我一望就知是史蒂芬,史蒂芬全副軍裝,精神煥發,一面輕步下階,一面帶著笑說:

「是多麼出色的賓客呀!」

他同我們握手,一邊挽著白蘋。一邊挽著我從外門走到內門。他說:

「可是出你意料的?是我太太的生日。」他把太太兩個字說得特別響。

就在這走廊上衣架旁,我脫去了衣服,我伴著白蘋走在史蒂芬的後面,走進一件精美的廳堂。

廳堂裡已經有不少的男女,史蒂芬先介紹我們會見他的太太,他半真半玩笑似地說:

「徐先生與徐太太。」

白蘋露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看我一眼,我心裡雖窘,但也不便否認。

史蒂芬太太仲出可愛的手同我們交際,面上浮起一個淺甜的笑容,說:

「徐先生,你肯駕降真是非常光榮。史蒂芬時常同我談起你,希望你今夜會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接著她一一為我介紹他們的賓客,但總是以「白蘋小姐」的名義來介紹白蘋,似乎她早已知道「太太」是一個開玩笑的名義了。賓客中半數是美國海軍與陸軍軍官,大都帶著女伴,此外是領事館、大使館裡的人物,幾個銀行界與商界的朋友,還有一些律師與醫生,其中我也認識了費利普醫師,個子很高,是四十幾歲的模佯,上唇蓄著鬍髭,態度非常莊嚴文雅,他的太太也大方可親。中國人,除我以外,只有一個高先生,是魏白飯店的經理。他的太太是一個秀美的美國人,很會交際。以前我們曾經在許多地方碰見過,今天她還帶著她的小姐來,已經是二十歲美麗的少女了,長得很高,要不經過介紹,我幾乎以為是她母親的妹妹。女賓中有幾個很年青美麗的。似乎同高小姐很熟,我想一定是美國學校裡的同學。在這些女賓中,最令我注意的是梅瀛子小姐,她竟具有西方人與東方人所有的美麗,對於今夜的來賓,大部像是早已認識,但她似乎特別與新認識的人在交際。而在這新的交際之中,她總是立刻突破了對方的距離。在主人將我向她介紹時,她說:

「是徐先生麼?好像我們早應當認識了。」

「非常光榮。」我說著已被介紹到別人地方。

但我看到梅瀛子的交際始終沒有停。在櫻桃宴前酒上來的時候,她正同白蘋在一起談話。我當時站在高小姐的旁邊,我說:

「你以前認識梅瀛子嗎?」

「見過幾次。」

「是在你的家裡嗎?」

「不。」她說:「在魏白飯店的交際場合中。」

這時。旁邊的高先生說:

「她是在日本長大的。」

「父母是美國人嗎?」我說。

「不。」高先生露著笑:「母親是美國人。」

「那麼父親是日本人?」

「不。」他說:「你都猜錯了。父親是中國人,但一直在日本。」

「今天她的父母都沒有來嗎?」

「父親死在日本,母親死在中國,她現在只有一個人。」

這時候高小姐同另外一位小姐去談話了,高先生望著她的背影,用俏皮的口吻對我說:

「你似乎對梅瀛子小姐很有興趣?」

「我似乎對任何女性都有興趣,但都是只有這一點點興趣。」我說。

「你知道她現在已是上海國際間的小姐,成為英美法日青年追逐的對象了。」他說。

我用淺隱的笑容回答他,開始把話說到別處去。

餐後僕人來叫我們用飯,我們就走到飯廳裡去。

今夜我似乎是最生疏的客人,所以就坐在史蒂芬太太的右手,白蘋則坐在另一端史蒂芬的右手。我的旁邊是一位棕色頭髮的太太,梅瀛子小姐坐在我斜對面,右手是費利普醫師,左手是一位很漂亮的美國軍官。

我的前面是一瓶鮮花,但並不妨礙我對於梅瀛子的觀察,她有東方的眼珠與西方的睫毛,有東方的嘴與西方的下頦,挺直的鼻子但並不粗高,柔和的面頰,秀美的眉毛,開朗的額角,上面配著烏黑柔膩的頭髮;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她穿一件純白色緞子的短袖旗袍,鑽石的鈕子。四圍鑲著小巧碧綠的翡翠,白暫的皮膚我看不見粉痕,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從她的頸項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禮服,在她的面前都遜色了,但假如她穿西洋的晚禮服,我相信還會比她今夜的打扮要出色。最後我開始發覺許多男子的視線都在偷看她,我驟然意識到一種奇怪的羞慚,我避開了偷視,照料我自己的菜餚。

於是我開始同史蒂芬太太談話,她聲音輕妙低微,面部的表情淺淡溫文,與梅瀛子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我想她該有二十六歲,有很美的身材,長長的頸子,配著挺秀的面龐。非常沉靜莊嚴,不笑的時候好像不容易親近,看起來與史蒂芬活潑天真的明朗輕鬆的態度完全不調和,但在她眉梢與眼角,我看不出一點心理的哀怨與痛苦,而談話中間,對於史蒂芬的情愛尤顯彌篤。

但是史蒂芬為什麼總愛一個人找我去玩呢?這是我的疑問。自然我不會對史蒂芬太太談到我與史蒂芬的宴樂,可是她好像知道我們常玩的故事,因此在知道範圍內,我沒有否認。最後她說:

「聽說你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是的。」

「這是說對於任何女孩子都不發生興趣了?」

「也許對於任何女孩子都有興趣呢?」

「那麼是浪漫的玩世的別名。」她諷刺似的對我笑。

「不。」但是我嚴肅地說:「興趣只限於有距離的欣賞。」

「沒有個愛人嗎?」

「過去自然有過。」

「失戀過?」

「也曾經有過。」

「那麼是酸葡萄的反應。」地又諷刺地笑。

「也許。」

「但是總也受過人的愛?」

「好像有過。」

「但是你不相信這些?」

「因為有一天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愛過一個人,愛的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而也沒有一個人愛過我,她們愛的也只是自己的想像。」

「你以為人們都像『納虛仙子』戀愛自己的影子般的永遠只愛著自己的想像?」

「都是單戀!」我說。

「於是你失望了?」她說:「你從此不再為愛祈禱?」

「我只有懺悔。」我說:「於是我抱獨身主義。」

「很有趣。」她說。忽然她望著在我們面前走過的白蘋,她把聲音放得很低,微笑著對我說:

「然則白蘋小姐也是在單戀自己的想像。」

這句話非常使我感到突兀,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史蒂芬玩笑的廣播。我說:

「你永遠這樣相信你丈夫的玩笑麼?」

「你沒有注意我剛才同白蘋談話麼?」

「……」我用微笑代替了困難的回答。

「但是我想,」她說:「今夜你可被新奇的光芒炫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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