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第二天七時,當蕭澗秋拿起小皮箱將離開學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氣喘地說:

「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無論如何,今天不要去,再過幾天我當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們回家之後,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來,你知道,她對我表示非常不滿意,她說我對朋友沒有真心,我被她罵的無法可想。現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蕭澗秋冷冷的說一句:

「箭在弦上。」

「母親底意思,」慕侃接著說,「也以為不對,她也說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病剛好了一天,就遠遠地地去旅行的。」

蕭又微笑問:

「你們底意思預備我不回來的麼?」

慕侃更著急地:

「什麼話?老友!」

「那末現在已七點鐘,我已不能再遲疑一刻了。到碼頭還有十里路,輪船是八點鐘開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頭,無法可想的說:

「再商量一下。」

「還商量什麼呢!商量到十二點鐘,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邊一位年紀較老的教師說:

「陶先生,讓蕭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經過西村這次事件,不到外邊去舒散幾天,老在這裡,心是苦悶的。」

蕭澗秋笑說:「終究有幫助我的人。否則個個像你們兄妹的圍起來,我真被你們急死。那末,再會罷!」

說著,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讓我送你到碼頭罷。」慕侃在後面叫。

他回過頭來:

「你還是多教一點鐘學生的功課,這比跑二十里路好的多了。」

於是他就掉頭不顧地向前面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風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陽照著頭頂,還有一縷縷的微風吹來,但他卻感不出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來時的心境,這時只剩得一種淒涼。農夫們荷鋤地陸續到田野來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後還是做一個農夫去。

當他轉過一所村子的時候,他看見前面有一位年輕婦人,抱著一位孩子向他走來。他恍惚以為寡婦的母子復活了,他怔忡地站著向她們看一眼,她們也慢慢的低著頭細語的從他身邊走過,模樣同採蓮底母親很相似,甚至所有臉上的愁思也同量。這時他呆著想:

「莫非這樣的婦人與孩子在這個國土內很多麼?救救婦人與孩子!」

一邊,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錨的一刻。他一腳跳進艙,船就離開埠頭了。他對著岸氣喘的叫:「別了!愛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們!」他獨自走近一間房艙內。這船並不是他來時所趁的那小輪船,是較大的,要駛出海面,最少要有四小時才得到女佛山。船內乘客並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燒香的。

陶慕侃到第三天,就等待朋友回來。可是第三天底光陰是一刻一刻過去了,終不見有朋友回來的消息。他心裡非常急,晚間到家,採蓮又在陶嵐底身邊哭問她底蕭伯伯為什麼還不回來。女孩簡直不懂事地叫:

「蕭怕伯也死了麼?從此不回來了麼?」

陶嵐底母親也奇怪。可是大家說:

「看明天罷,明天他一定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時,仍不見有蕭澗秋底影子,卻從郵差送到一封掛號信,發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後寺蕭澗秋緘」。

陶慕侃吃了一驚,趕快拆開。他還想或者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裡了;他是決不會做和尚的。一邊就抽出一大疊信紙,兩眼似噴出火焰來地急忙讀下去。可是已經過去而無法挽回的動作,使這位誠實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內容是這樣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這裡有兩天了。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過。這實在是一塊好地方———另一個世界,寄託另一種人生的。不過我,也不過算是「跑過」就是,並不怎樣使我依戀。

你是熟悉這裡底風景的。所以我對於海潮,岩石,都不說了,我只向你直陳我這次不回芙蓉鎮的理由。

我從一腳踏到你們這地土,好像魔鬼引誘一樣,會立刻同情於那位自殺的青年寡婦底運命。究竟為什麼要同情她們呢?我自己是一些不瞭然的。但社會是喜歡熱鬧的,喜歡用某一種的生毛的手來探摸人類底內在的心的。因此我們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創傷,盡有盡多了。實在呢,我倒還會排遣的。我常以人們底無理的譭謗與妒忌為榮;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當社會底語言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婦人又慷慨自殺,——我心將要怎樣呢,而且她為什麼要死?老友,你知道麼?她為愛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間來的!她用一縷縷五彩的纖細的愛絲,將我身纏的緊緊,實在說,我已跌入你妹妹底愛網中,將成俘虜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經幻化過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樓閣,想像你底妹妹是住在這樓閣之上的人。有幾回我在房內徘徊,我底耳朵會完全聽不到上課鈴的打過了,學生們跑到窗外來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說:「醒了罷,拿出點理智來!」

我又自己向自己答:「是的,她不過是我底一位弟弟。」

自採蓮底母親自殺以後,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面竟如千軍萬馬的圍困攏來,實在說,我是有被這班箭手底亂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

而且你底妹妹對我的情義,叫我用什麼來接受呢?心呢,還是兩手?我不能使理智來解釋與應用的時候,我只有逃走之一法。

現在,我是衝出圍軍了。我仍是兩月前一個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間之中的人。清風掠著我底髮,落霞映著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弧島之上,我歌,我哭,我聲接觸著天風了。

採蓮的問題,恐怕是我牽累了你們,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愛她的。待我生活著落時,我當叫人來領她,我決願此生帶她在我身邊。

我底行李暫存貴處,幸虧我身邊沒有一件值錢的物,也到將來領女孩時一同來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麼書籍之類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後想不再研究音樂。

今天下午五時,有此處直駛上海的輪船,我想趁這輪到上海去。此後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說光明是在南方,我亦願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還在北方,願赴北方去墾種著美麗之花。時勢可以支配我,像猶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寫給你妹妹的,奈思維再四,無話可言。望你婉辭代說幾句,不過他底聰明,對於我這次的不告而別是會瞭解的。希望她努力自愛!

餘後再談。

弟蕭澗秋上

陶慕侃將這封信讀完,就對他們幾位同事說:「蕭澗秋往上海去了,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個個奇怪的,連學生和阿榮都奇怪,大家走攏來。慕侃悵悵地回家,他妹妹迎著問:「蕭先生回來了麼?」

「你讀這信。」

他失望地將信交給陶嵐,陶嵐發抖地讀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淚說:

「哥哥,請你到上海去找蕭先生回來。」

慕侃怔忡的。她母親走出來問什麼事。陶嵐說:

「媽媽,蕭先生不回來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帶什麼去的呢?一個錢也沒有,一件衣服也沒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請哥哥找他回來。」

「妹妹真冤枉人。你這脾氣就是趕走蕭先生底原因。」慕侃也發怒地。

陶嵐急氣說:

「那末,哥哥,我去,我同採蓮妹妹到上海去。在這情形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親也流淚的,在旁勸說道:「女兒呀、你說什麼話呵?」同時轉臉對慕侃說,「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罷,那個孩子也孤身,可憐應該找他回來。我已經願將女兒給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親說:

「向數百萬的人群內,那裡去找得像他這樣一個人呢?」

「你去找一回罷。」他母親重複說。

陶嵐接著說:

「哥哥,你這推委就是對朋友不忠心的證據。要找他會沒有方法嗎?」

老誠的慕侃由怒轉笑臉,注視他妹妹說:

「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

(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一日上海春潮書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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