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去一個月。

蕭澗秋在芙蓉鎮內終於受校內校外的人們底攻擊了。非議向他進行,不滿也向他注視了。

一個孤身的青年,時常走進走出在一個年青寡婦底家裡底門限,何況他底態度的親暱,將他所收入的儘量地供給了她們,簡直似一個孝順的兒子對於慈愛的母親似的。這能不引人疑異麼?蕭澗秋已將採蓮和阿寶看作他自己底兒女一樣了,愛著他們,留心著他們底未來,但社會,鄉村的多嘴的群眾,能明瞭這個麼?開始是那班鄰里的大人們私私議論,——驚駭挾譏笑的,繼之,有幾位婦人竟來到寡婦底前面,問長問短,關於蕭澗秋底身上。最後,謠言飛到一班頑童底耳朵裡,而那班頑童公然對採蓮施罵起來,使採蓮哭著跑回到她母親底身前,咽著不休地說,「媽媽,他們罵我有一個野伯呢!」但她母親聽了女兒無故的被罵,除出也跟著她女兒流了一淌眼淚以外,又有什麼辦法呢?婦人只有忍著她創痛的心來接待蕭澗秋,將她底苦惱隱藏在快樂底後面同蕭澗秋談話。可是蕭澗秋,他知道,他知道鄉人們用了卑鄙的心器來測量他們了,但他不管。他還是鎮靜地和她說話,活潑地和孩子們嬉笑,全是一副「笑罵由人笑罵,我行我素而已」的態度。在傍晚他快樂的跑到西村,也快樂的跑回校內,表面全是快樂的。

可是校內,校內,又另有一種對待他的態度了。他和陶嵐的每天的見面時的互相遞受的通信,已經被學校的幾位教員們知道了。陶嵐是芙蓉鎮裡的孔雀,誰也願意愛她,而她偏在以他們底目光看來等於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開錦尾來,他們能不妒忌麼?

以後,連這位忠厚的哥哥,也不以他妹妹底行為為然,他聽得陶嵐在蕭澗秋底房內的笑聲實在笑的太高了。一邊,將學校裡底教員們分成了黨派,當每次在教務或校務會議的席上,互相厲害地爭執起來,在陶慕侃底心裡,以為全是他妹妹一人弄成一樣。

一次,他稍稍對他妹妹說:「我並不是叫你不要和蕭先生相愛,不過你應該尊重輿論一點,眾口是可怕的。而且母親還不知道,假使知道,母親要怎樣呢?這是你哥哥對你底誠意,你應審察一下。」而陶嵐卻一聲不響,突然睜大眼睛,向她底哥哥火燒一般地看了一下,冷笑地答:「笑罵由人笑罵,我行我素而已。」

一星期日底下午,陶嵐坐在蕭澗秋底房內。兩人正在談話甜蜜的時候,阿榮卻突然送進一封信來,一面向蕭澗秋說:

「有一個陌生人,叫我趕緊將這封信交給先生,不知什麼事。」

「送信的人呢?」

「回去了。」

答完,阿榮自己也出去。蕭澗秋望望信封,覺得奇怪。陶嵐站在他身邊向他說:

「不要看它好罷?」

「總得看一看。」

一邊就拆開了,抽出一張紙,兩人同時看下。果然,全不是信的格式,也沒有具名,只這樣八行字:

芙蓉芙蓉二月開,

一個教師外鄉來。

兩眼炯炯如鷹目,

內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著小寡婦,

右手還想折我梅!

此人若不驅逐了,

吾鄉風化安在哉!

蕭澗秋立刻臉轉蒼白,全身震動地,將這條白紙捻成一團,鎮靜著苦笑地對陶嵐說:

「我恐怕在這裡住不長久了。」

一個也眼淚噙住地說:

「上帝知道,不要留意這個罷!」

兩人相對。他慢慢地低下頭說:

「一星期前,我就想和你哥哥商量,脫離此間。因為顧念小妹妹底前途,和一時不忍離別你,所以忍止住。現在,你想,還是叫我早走罷!我們來商量一下採蓮底事情。」

他底語氣非常淒涼,好似別離就在眼前,一種離愁底滋味纏繞在兩人之間。沉靜了一息,陶嵐有力地叫:

「你也聽信流言麼?你也為卑鄙的計謀所中麼?你豈不是以理智來解剖感情的麼?」

他還是軟弱地說:

「沒有意志,我此刻就會昏去呢!」

陶嵐立刻接著說:

「讓我去徹查一下,這究竟是誰人造的謠。這字是誰寫的,我拿這紙去,給哥哥看一下。」

一邊她將桌上的紙團又展開了。他在旁說:

「不要給你哥哥看,他也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

「我定要徹查一下!」

她簡直用王后的口氣來說這句話的。蕭澗秋向她問:

「就是查出又怎樣?假如他肯和我決鬥,他不寫這種東西了。殺了我,豈不是乾脆的多麼?」

於是陶嵐忿忿地將這張紙條撕作粉碎。一邊流出淚,執住他的兩手說:

「不要說這話罷!不要記住那班卑鄙的人罷!蕭先生,我要同你好,要他們來看看我們底好。他們將怎樣呢?叫他們碰在石壁上去死去。蕭先生,勇敢些,你要拿出一點勇氣來。」

他勉強地微笑地說:

「好的,我們談談別的罷。」

空氣緊張地沉靜一息,他又說:

「我原想在這裡多住幾年,但無論住幾年,我總該有最後的離開之一日的。就是三年,三年也只有一千零幾日,最後的期限終究要到來的。那末,嵐,那時的小妹妹,只好望你保護她了。」

「我不願聽這話,」她稍稍發怒的,「我沒有力量。我該在你底視線中保護她。」

「不過,她母親若能捨得她離開,我決願永遠帶她在身邊。」

正是這個時候,有人敲門。蕭澗秋去迎她進來,是小妹妹採蓮。她臉色跑到變青的,含著淚,氣急地叫:「蕭伯伯!」

同時又向陶嵐叫了一聲。

兩人驚奇地隨即問:

「小妹妹,你做什麼呢?」

採蓮走到他底面前,說不清地說:

「媽媽病了,她亂講話呢!弟弟在她身邊哭,她也不理弟弟。」

女孩流下淚。蕭澗秋向陶嵐搖搖頭。同時他又拉她到他底懷內,又對陶說:

「你想怎麼樣呢?」

陶嵐答:

「我們就去望一望罷。我還沒有到過她們底家。」

「你也想去嗎?」

「我可以去嗎?」兩人又苦笑一笑,陶嵐繼續說:

「請等一等,讓我叫阿榮向校裡借了體溫表來,可以給她底母親量一量體溫。」

一邊兩人牽著女孩底各一隻手同時走出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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