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七點鐘,蕭澗秋坐在他自己房內的燈下,這樣的想:

「我已經完全為環境所支配!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我接觸了兩種模型不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飛沫,我幾乎將自己拿來麻痺了!幸福麼?苦痛呢?這還是一個開始。不過我應該當心,應該避開女子沒有理智的日光的輝照。」

他想到最後的一字的時候,有人敲門。他就開他進來,是陶慕侃、這位中庸的校長先生,笑迷迷的從衣袋內取出一封信,遞給他。一邊說:

「這是我底妹妹寫給你的,她說要向你借什麼書。她晚上發了一晚上的呆,也沒有吃夜飯,此刻已經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實在因她太聰明了。她不當我阿哥是什麼一回事,她可以指揮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親,有意見就獨斷獨行。我和母親都叫她王后,別人們也都叫她『Queen』。我有這樣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覺得無可如何。你未來以前,她又說要學音樂。現在你來。當然可以說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說是『一學便會』的人,現在或者要向你借音樂書了。」陶慕侃說到這裡為止,沒有等蕭說「你那裡能猜得到,音樂書我已經借給她了」,就笑著走出去了。

蕭澗秋不拆信,他還似永遠不願去拆它的樣子,將這個藍信封的愛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斗內。他在房內走了幾圈。他本來想要預備一下明天的教課,可是這時他不知怎樣,將教學法翻在案前,他總看不進去。他似覺得倦怠,他無心預備了。他想起了陶嵐,實在是一位稀有的可愛的人。於是不由他不由將抽斗開出來,仍將這封信捧在手內。一時他想:

「我應該看看她到底說些什麼話。」

一邊就拆了,抽出二張藍色的信紙來。他細細的讀下:

蕭先生,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記上記下的。

我和你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談話不上四點鐘。而你底人格,態度,動作,思想,卻使我一世也不能忘記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經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終我一生,恐怕不能泯滅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輝,天使送你到我這裡來的麼?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下午這樣苦痛過,從來沒有!雖則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覺得像今天下午這樣使我難受。蕭先生,那時我沒有哭麼?我為什麼沒有哭的聲音呢?蕭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時的眼淚,向心之深處流罷?唉,我為什麼如此苦痛呢?因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來了。你傷掉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終還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卻簡直沒有青春,簡直沒有青春,這是什麼說法的?蕭先生!

我自從知道人間有醜惡和痛苦之後——總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知識是開竅的很早的——我就將自己所有的快樂,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面去吸收。我簡直好像玩弄貓兒一樣的玩弄起社會和人類來,我什麼都看得不真實,我只用許許多多的各種不同的顏色,塗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邊去。我竟似在霧中一樣的舞起我自己底身體來。唉,我只有在霧中,我那裡有青春!我只有晨曦以前的妖現,我只有紅日正中的怪熱,我是沒有青春的。我一覺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將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殺一樣的放走了!幾年來,我全是在霧中的過去——我還以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憐,到今天下午才覺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實的生命底哀音喚醒我!

蕭先生,你或者以為我是一個發瘋的女子——放浪,無禮,驕傲,癡心,你或者以為我是這一類的人麼?蕭先生,假如你來對我說一聲輕輕的「是」,我簡直就要自殺!但試問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無禮,驕傲,癡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蕭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現在是怎樣的苦痛?你用神聖的鑰匙,將我從假的門裡開出,放進真的門內去,我有如一個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轉來,我是如何的委屈,悲傷!

我為什麼到了如此?我如一隻冰島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裡喘息我的生命。母親,哥哥,唉,我亦不願責備人世了!蕭先生,你以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麼?在你慈悲的眼球內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動影子,而我卻都視它們是醜惡的一團呢!現在,我亦不要說這許多空泛話,你或許要怪我浪費你有用的光陰。可是無論怎樣,我想此後抓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盡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殘餘的青春!蕭先生,希望你給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對待那位青年寡婦的心來對待我,我是受著精神的磨折和傷害的!

祝你在我們這塊小園地內得到快樂!

陶嵐敬上。

他讀完這封信,——一時心裡非常地躊躇起來,叫他怎樣回答呢?

假如這時陶嵐在他的身邊。他除了睜著眼,緊緊地用手捻住她底手以外,他會說不出一切話來,半天,他會說不出一句話來的,可是這時,房內只有他獨自。校內的空氣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風,吹動著樹枝,他也可以聽得出樹枝上的積雪就此簌簌的落下來,好像小鳥在綠葉裡跳動一樣。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張紙,他自己願意的預備寫幾句回信了,一邊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進門來,這卻是同事方謀。他來並沒有目的的,似乎專為慨歎這天氣之冷,以及夜長,早睡睡不著,要和這位有經歷的青年人談談而已。方謀底臉孔是有些方的,談起話來好像特別誠懇的樣子。他開始問北京的情形和時局,無非是些外交怎麼樣,這次的內閣總理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以及教育部對於教育經費獨立,小學教員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蕭澗秋一一據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聽得滿意;他雖心裡記著回信,可是他並沒有要方謀出去的態度。兩人談的很久,話又轉到中國未來的推測方面,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預料。蕭澗秋談到這裡,就一句沒有談,幾乎全讓方謀一個人滔滔地說個不盡。方謀說,革命軍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國民黨黨員到處活動的很厲害,中國不久就可以強盛起來,似乎在三個月以後,一切不平等條約就可取消,領土就可收回,國民就可不做弱國的國民,一變而為世界的強族。他說:「蕭先生,我國是四千年來的古國,開化最早,一切禮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諸邦。而現在竟為外人所欺侮,尤為東鄰彈丸小國所辱,豈非大恥?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華二字一躍而驚人,為世界的泱泱乎大國!」蕭澗秋只是微笑的點點頭,並沒有插進半句嘴。方謀也就停止他底宏論。房內一時又寂然。方謀坐著思索,忽然看見桌上的藍信封——在信封上是寫著陶嵐二字——於是又鼓起興致來,欣然地向蕭澗秋問道:

「是密司陶嵐寫給你的麼?」一邊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

「是的,」蕭答。

方謀沒有聲音的讀著信封上的「煩哥哥交——」等字樣,他也就毫無疑義地接著說道,幾乎一口氣的:

「密司陶嵐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實在是美麗,怕像她這樣美麗的人是不多有的。也異常的聰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學畢業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氣,也驕傲的非常。她對人從沒有好禮貌,你到她底家裡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見就不理你的走進房,叫一個用人來回覆你,她自己是從不肯對你說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話的。聽說她在外邊讀書,有許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顛倒,他們寫信,送禮物,求見,很多很多,卻都被她胡亂的玩弄一下,笑嘻嘻地走散。她批評男子的目光很銳利,無論你怎樣,被她一眼,就全體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四歲了罷?——婚姻還沒有落定。聽說她還沒有一個意中人,雖則也有人譭謗她,攻擊她,終究似乎還沒有一個意中人。現在,你知道麼?密司脫錢正積極地進行,媒人是隔一天一個的跑到慕侃底家裡。慕侃底母親,大有允許的樣子,因為密司脫錢是我們芙蓉鎮裡最富有的人家,父親做過大官,門第是闊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學的畢業生,頭戴著方帽子,家裡也掛著一塊『學士第』的直豎匾額在大門口的。雖則密司陶不愛錢,可是密司脫陶總愛錢的,況且母兄作主,她也沒有什麼辦法。女子一過二十五歲,許配人就有些為難,況且密司脫錢,也還生的漂亮。她母親又以為女兒嫁在同村,見面便當。所以這婚姻,恐怕不長久了,明年二月,我們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謀說完,又哈哈笑一聲。蕭澗秋也只是微笑的靜默地聽著。

鐘已經敲十下。在鄉間,十時已是一個很遲的時候。況且又是寒天,雪夜,誰都應當睡了。於是方謀寒肅的抖著站起身說:

「蕭先生,旅路勞憊,天氣又冷,早些睡罷。」

一邊又說句「明天會」,走出門外。

蕭澗秋在房內走了兩圈,他不想寫那封回信了,不知為什麼,他總不想立刻就寫了,並不是他怕冷,想睡,愛情本來是無日無夜,無冬無夏的,但蕭澗秋好像沒有愛情。最少,他不願說這個就是愛情,況且正是別人良緣進行的時候。

於是他將那張預備好寫回信的紙,放還原處。他拿出教科書,預備明天的功課。

第二天,天睛了,陽光出現。他教了幾點鐘的功課,學生們都聽得他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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