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五月到了。鋸腿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一天清晨看報,突然發現一條香港簡訊——我們報社的那位總社長在香港創辦了一份週刊。我真慶幸他並未陷身鐵幕。我馬上寫信問候他,並探詢最低領袖的消息。

總社長和最低領袖的信,同一天到達了我的面前,我高興極了,這是我在臺北住進臀院以後第一樁特殊快樂的事。原來總社長在廣州撤退的前幾天,已經前往香港,報社的同仁遣散的遣散,辭職的辭職,大部分也都離開了廣州,在最危急中,最低領袖奉命代理總編輯職務,他是勇於負責的人,同時又為了等待我和美莊由渝返穗,所以他決心留守到最後撤退,當他不能再留守下去的時候,他卻無法走掉,只好淪陷在廣州……總社長把這情形告訴了我,並且一再讚揚我向他推薦的這位朋友忠誠可敬。最低領袖在信上告訴我,總社長現在已聘請他擔任那個週刊的總編輯兼總主筆,他一定全心全力兢兢業業地工作,以答報知遇。他又簡單地描述了一下廣州陷落後的恐怖,與他由深圳逃往九龍,一路上的驚險。最後他特別問到美莊,他說他由報紙上看到美莊的父親賣身投靠的新聞,極為寒心,並也為我捏了把冷汗,因為他擔心我會被那個「不倒翁」扣留在重慶。

最低領袖給我來第二封信時,說他已請求總社長允許他到臺灣來一趟,最好是能派他長期駐臺,或在臺灣辦報,因為他聽說臺灣將要實行「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他對此大感興趣:

「我們的政府果真要實行民生主義,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們如果早已實行,大陸何致淪陷?我一定要到臺灣去,我多嚮往一個真正實行三民主義的地方!那地方不怕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初國父革命的根據地比臺灣還小得多。所以今天只要大家真心實行三民主義,收復大陸是可預期的!」

最低領袖又在信上大為誇獎美莊,他由我的信中知道美莊已來臺北,他說:

「『不倒翁』竟有一個倒向正義真理的女兒,請代我向這位巾幗英雄致最敬禮!」

我曾把最低領袖的信給美莊看。美莊似乎無動於衷:

「最低領袖不失為一名老實好人,可是這年月太老實沒有用,我倒想寫封信勸勸他,不必到臺灣來,海南、舟山恐怕就會放棄,臺灣實在不大保險……」

海南、舟山果然放棄了。是主動的徹退,國軍全部登艦,未傷一兵一卒。民眾們一連幾天都人山人海地擠在基隆碼頭歡迎這些來臺的國軍,賀大哥也帶著他的學生去參加歡迎的行列。當第三批由舟山撤來的國軍在基隆登岸後,出我意外地,賀大哥自被歡迎的戰士中帶來了一位天津熟人,到醫院看我。

那是為我開了兩年多車子的龐司機。

在我過度的驚喜之下,我拉他近坐我的床頭,一直談到夜深,還不想放他走開。他必須嚴守軍紀回營住宿;否則,我會留他細談通宵。

龐司機告訴了我:他是去年跟隨一位寧波籍的朋友,由天津跑到上海謀生,由於天津他實在蹲不下去了,因為他的罪名是「戰犯的司機」;他跑到上海以後,看看也是一模一樣的鬼世界,所以便和那位好友偷搭小船逃往舟山參加部隊,目前已經升任駕駛班長。

他也告訴了我:我的姑母一家大小均尚平安,不過日子比以前苦多了,年邁的姑父每天要走路或擠電車去上班,表哥在銀行由大職員變成了小職員,賺的錢餓不死也吃不飽。他又告訴了我:天津一下子湧現了大批盛氣凌人的俄國人,共產黨卻一再叫喊:「一面倒——倒向蘇聯老大哥!」他更告訴了我:有哪些人已被捕、被殺,其中有好幾位市參議員——他還特別強調地說:

「天津人倒是有『真格』的,共產黨報紙上公開地承認天津人不好對付,統計的結果,『反革命份子』被捕被殺的人數以天津最多!就說這回淪陷吧,市長杜建時、警備司令陳長捷、部隊長林偉儔、冀北師管區司令李兆鎂、國民黨市黨部主委梁子青、警察局長李漢元,沒一人事前逃走,全部被俘,生死不明,這在全國可算是頭一份!頭兩年徐蚌會戰,自殺殉國的黃百韜將軍也是咱們天津人!所以我在舟山投軍以後,大家看我是天津人,官長兄弟們都向我挑大拇指!」

經他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了一條天津好漢,我告訴他:

「還有呢,去年金門大捷,國軍官兵人人英勇奮戰,其中有一位團長楊書田,在古寧頭戰場建立奇功,聽人說起他也是天津人〔註:楊書田將軍當時是第十八軍(軍長高魁元將軍)一一八師(師長李樹蘭將軍)三五三團團長。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午夜一時,該團首先攻破共軍盤據之古寧頭核心陣地。〕!」

「好樣兒的!」小龐立刻挑直大拇指。

我倆談得很開心。最後,他提出:如有可能,他仍然希望給我在臺灣開車。

「龐班長,」我充滿敬意地招呼他,「你不能離開部隊,何況我現在也沒有汽車。你要知道,擔任軍中的駕駛比給任何一個私人開車,有意義有價值得多了!」

臨走,他想起來問候美莊:

「鄭小姐也在臺灣吧?您們還沒有結婚嗎?」我點點頭。他離去時,一再對我說:「請您代我向鄭小姐問好,鄭小姐待人可真不錯!」

龐司機的到來,是最低領袖有了下落以後,最令我欣慰的一樁事。我把龐司機問候美莊的話,告訴美莊,她聳了聳肩,怪里怪氣地嗯哼了一下,說:

「天下真有這麼多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

我不願跟美莊爭辯,更不願跟她吵嘴,所以無論她說甚麼,我都一律聽進耳朵,不加反駁。我知道反駁無益,徒使感情的裂痕越裂越大。

美莊已由表姊家遷往圓山大飯店,聽說那個大飯店比中航招待所更講究更闊綽。顯然,美莊的「經濟情況」在好轉中。

表姊告訴我:美莊搬家前夕,在狀元樓盛宴答謝表姊夫婦的借用房屋和賀大哥的熱心照拂,並且還送給表姊大批奶粉與毛線、衣料,指明是給表姊未來的小寶寶的禮品。

「美莊變得這麼客氣做甚麼?又不是外人!」表姊不解地問我。

「美莊並沒有跟我提這回事,」我說,「她倒是一向非常大方!」

「對啦,我還忘了告訴你,」表姊繼續說,「美莊那天請客,那個團繡並沒有被請,最近那個傢伙也很少到家來找美莊,也許她們已經不怎麼來往了!」

「但願如此。」

「可是,賀大哥跟我的意見相反,他說一開始美莊跟團總來往,倒是無所謂的,所以美莊並不避諱人,後來由於團總死皮賴臉地像牛皮糖似地硬往美莊身上貼,美莊很可能上他花言巧語的當,如今他們的行動如果由公開走入秘密,卻正是危險的信號,因為那是由普通關係變為深厚關係的跡象……」

「那也只有聽任美莊的自由意志了……」我嘆息了一聲。表姊接著說:

「我看絕對不會。賀大哥半輩子沒談過戀愛,對於觀察愛情該不是一把好手,我那天當時就給賀大哥來了個小小警告,我說他從前曾經阻止唐琪與醒亞同行南下,結果他一生都覺得對不起唐琪,如今他可不能再輕易影饗美莊和醒亞了。我又告訴他:我是出名的『擁唐派』;可是現在為了醒亞的幸福,我已經變為『擁鄭派』!賀大哥頗以為然,承認他的判斷會是錯誤。」

一連幾次,美莊前來看我,都不再跟我嘔氣。我們無形中有了一個「君子協定」:她不談唐琪,我不談團總。我們中間似有距離,但我們相處得平靜,並且喜悅也在逐漸增加。

五月底,醫生決定為我鋸腿。

好好的兩條腿硬被鋸掉一條,這實在是令人悲哀,令人傷痛,且令人恐怖的事。

當年在重慶寬仁醫院,我曾親自聽到過一個鋸了腿的老人的通宵哀號,每當想到我就要面臨和他相同的命運時,便不禁擔心自己會不會也要跟他一樣地痛苦難挨得喊叫幾夜?我想我還不至於那麼軟弱——他是那麼年老,我還正當壯年,我應該撐得住,忍得下。可是,又想到自己竟在壯年便成了一條腿的殘廢,這顯然要比那位不幸的老者更為不幸了……

醫生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數月來,他們對我實施的是醫學上所謂的「姑息療法」——明知希望甚微,但仍然姑息地給予各種醫療,以期萬一能夠不必把腿鋸掉;最後,他們認為無法再繼續「姑息」,我也決定請他們不再「姑息」。

賀大哥和表姊每次來看我,都一再給我勸慰,給我勇氣。

「醒亞,少掉一條腿,實在沒有甚麼了不起。世界上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都是殘而不廢的。貝多芬是個聾子,照樣創作了那麼多不朽的樂曲;另一個綽號『音樂界奇人』的鄧勃里頓,不但能夠作曲,且彈得一手好琴,他卻是個瞎子;還有,著名的美國物理學者彭漢教授也是個瞎子……」賀大哥這麼對我說。

「小弟,昨天你姊夫告訴我:聞名世界的美國彫刻家凱勒,從小又聾又瞎,如今卻成了美國藝術界的領袖人物;另一位世界偉人海倫凱莉,誕生下來就雙目失明,並且還是個聾子兼啞巴,她努力奮鬥的結果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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