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我是十月初到重慶的。

去重慶以前,我本決定前往臺灣。賀大哥和表姊、表姊丈都在六月間青島撤退時,隨國軍登艦,到達臺灣。表姊丈已在臺北郵局工作,賀大哥在臺北一家中學裡謀到一個教師職務,他們來信要我即去臺灣,並一再描述臺灣風景幽美,民風淳樸,大米特別便宜,生活容易維持,他們又建議我到臺灣來做體育教師,或是寫寫文章賣賣稿子,都可以過得安適。

當我決定赴臺,同時也決定了要最低領袖和美莊與我同去。這是我在大陸自由區域裏,最親的兩個人了。一個是老同學,一個是老同學又是未婚妻。最低領袖表示願意跟我同走;可是,在我一連寄出好幾封催促美莊速來廣州然後偕同赴臺的信後,美莊仍舊猶豫不決。她渴盼我去重慶。她信上說:重慶即將恢復到抗戰時期的衝要地位,重慶人都正在紛紛議論一旦廣州不守,國都勢將再度遷來重慶:她又說;臺灣彈丸之地,怎能與四川天府之國相比?當初打日本靠四川,今天打共產黨少不得還是要靠四川,所以她有一百萬個理由要我到重慶去。我再連續發出數信,告訴美莊:今日重慶萬難再與抗日時代的陪都相提並論,由於國軍精銳多毀於東北、徐蚌兩大戰場,並且民心渙散,精神崩潰,想靠西南一隅扭轉乾坤,實在希望渺茫;此後一切必須從頭切實做起,所以復國的基地應是臺灣無疑。可惜,我這些信,並不能獲得美莊的同意。

我開始為難了。去重慶?還是去臺灣?最後我決定了:去臺灣,然而去臺灣之前,先到重慶把美莊說服,帶她一塊回到廣州,再同去臺灣。

我的決定,最低領袖完全贊成。表姊、賀大哥來信也表示十分贊成,表姊還為我湊了一部分錢充做往來的旅費。

在飛往重慶的旅途上,我感慨萬千。整整十年前,我山太行山下來,渡黃河,經豫陝入川,一路千辛萬苦,可是精神極為奮發極為愉快;如今安坐在地球上最快速、最舒適、最神氣的交通工具上,二度入川,卻是無限憂傷無限辛酸。只有想到將和一別兩年的美莊會晤,心頭方始泛起陣陣喜悅。

在旅途中,我也想到了唐琪。我不知道現在她在哪兒?反正,我是離她越來越遠了。我正在天空自由飛行;而她,卻身陷鐵幕。「去重慶找美莊!」唐琪曾這麼囑咐我。唐琪愛我,她不忍心我淪入鐵幕,所以千方百計救我出走;美莊是我的未婚妻,我如忍心任她淪入鐵幕,那,我和唐琪一比,豈不是太卑劣,太可恥了嗎?何況,唐琪是犧牲了自己的自由甚或生命來換取我的出走,而我並不需要犧牲甚麼,便可以換取美莊的出走——

美莊到珊瑚壩機場接我。她快活地,熱情地,歡迎我的來臨,彷彿兩年前,在我們之間從未發生過那次可怕的爭吵。

可是,當我提出要她早日與我同去廣州時,我們又不能避免爭吵了;不過一開始那是很小的,並不嚴重的爭吵。

沒想到廣州的噩運來得那麼快,十月十三日廣州淪陷了——我剛剛到重慶一個星期。

在這一週內,美莊大盡地主之誼,招待我吃最好的館子,喝最陳的茅台和大麴,到最豪華的舞廳跳舞,逛南北溫泉,還特別到沙坪壩校園和嘉陵江畔追覓我們的舊夢。美莊已學會了駕駛汽車,她自己擁有一部一九四九年「克萊斯勒」座車,她得意萬分對我講:

「我這部『克萊斯勒』比你大參議員在天津的那座『道濟』還名貴一等喲,不過比起父親現在坐的那部『林肯』牌,就又遜色了!你知道吧?世界上最好的汽車就是『林肯』、『卡德拉克』,二等的是『別而克』、『克萊斯勒』,再等而下之,是『龐帝艾克』,『派克』、『道濟』、『普黎茂斯』、『第索透』、『福特』、『雪佛蘭』、『納喜』、『斯杜培克』……看我已經成了汽車專家啦!」

日子在甘美安適中度過;可是我的心緒一直不寧,我恨不得早日偕美莊飛離這座當年曾被我讚頌、熱愛的山城。

抵渝後,我曾連接最低領袖兩次電報,催我速偕美莊返回,好一同赴臺,我也連覆兩電說即日去穗,想不到廣州卻竟這麼快就丟了。我盼望最低領袖能夠事先逃出,到香港,到海南,到臺灣,到哪兒都可以,只要別陷身鐵幕;又過了一週,他杳無信息。

我有點埋怨美莊,她若立即隨我去穗,最低領袖絕對不會和我們失去聯繫:然而,我並沒有把這抱怨的話說給美莊,因為說了又有何用?而我知道,最低領袖如果淪入鐵幕,也絕非美莊所樂意造成的事。

重慶比抗戰時期更繁榮了。都郵街、林森路、陝西街上,林立著巨大的百貨公司,與聳入雲霄的銀行大廈,使我恍惚感覺仍置身天津或上海。歐美洋貨充斥市場,沒有人再穿抗戰時的粗呢、麻布或陰丹士林布,娛樂場所日日夜夜滿坑滿谷,流線型汽車風馳電掣地在街上穿梭往來,望龍門的纜車早已修竣,人們上坡下坡不需要跑路或乘滑竿……重慶在進步中;然而我看到了它的陰影。

儘管四面八方的人都一骨腦兒奔來重慶,把命運交託給重慶;可是重慶,在披上了繁華的多彩外衫以後,當年那種堅苦卓絕的精神已無處可尋了,雖然當年也有少數人在這兒唯我獨尊地享受豪華,我還清楚記得我曾和最低領袖憤慨萬狀地咒詛過那批發國難財享國難福的傢伙們,和今日一比,那批傢伙的生活卻又是小巫見大巫了。重慶正走向麻痺,糜爛。

重慶已有人滿之患。由歌樂山、新橋、新開寺、林園、山洞、小龍坎、化龍橋、一直到市區上清寺,大小別墅式的房屋,在山林間,在公路邊,毗連地趕修起來。戰事稍形穩住一點,大家便把這兒視為固若金湯的堡壘或是世外桃源,房地價、銀元券(金元券已經不用)便一起漲,忽有前線不利消息傳來,大家又把這兒視為朝不保夕的危城,於是有錢的人爭相飛往香港、菲律賓、馬來亞、日本,甚至美國……房地價落了,銀元券也跌了,美鈔、黃金猛漲,謠言滿天飛揚……人心苦悶,需要刺激:將要離開重慶的人以「臨別紀念」的心情,大玩特玩;決心不走卻又知道共產黨來了一切都得光的人,抱定「早光也是光,晚光也是光,不如痛快地現在光」的心態,也大玩特玩……因而,重慶更麻痺,更糜爛了。

美莊的父親對大局卻很抱樂觀。他一再告訴我:四川是寶地,是福地,要我放心大膽地住下去。雖然,他並沒有直言反對美莊跟我去臺灣;可是,我看得出他是不會贊成的,因為他本身不想離開重慶,同時又多次勸我留在重慶。

美莊似乎也不明瞭他父親不肯出川的原因何在?舉家去臺灣,去香港,繼續在那邊過舒服的生活,他都有足夠的力量;否則共產黨來了,要講清算鬥爭,鄭總司令不是數一、也是數二的對象。軍閥之外,「地主」、「富豪」、「反動」,任何一條罪名,都會使他「掃地出門」甚而不能保存生命。然而,他不肯走。

美莊希望她母親跟我們同走,我立刻高興地同意。美莊的母親,我也有奉養的義務。可是鄭夫人自己不肯走。她的理由很單純:「總司令走,我就走;單叫我走,我絕不肯白白便宜了黃山上那兩個不要臉的爛女人,她們倒早就想把我請走喲!」

美莊顯然陷在困惑中。不過我看得出:她跟隨我走的意念正在逐日增加。可是,一天,她又突然告訴我:

「我看,我們還是一起留在四川吧!最近大家都講臺灣危險,連父親都講果真大局再形惡轉,臺灣絕對要比重慶被共產黨更早先佔領。我們留在四川還可以往西康、雲南退,康滇的省主席和將領們都是父親的莫逆好友,到他們那兒跟在自己家一樣;如果我們跑到臺灣,一旦共軍登陸,我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豈非只有跳海一途……」

我當然對美莊的論調表示異議。感謝天,事實為我的辯論做了最有力的佐證:

十月下旬,在臺灣的門戶金門古寧頭登陸的共軍,全部覆沒,死亡萬餘,被俘七千!緊接著十一月初,在舟山群島登步島登陸的大批共軍,遭遇到同樣命運!國軍在金門、登步兩次大捷,使臺灣突然放射出萬丈光芒!

「算你這次沒有替臺灣瞎吹牛。」美莊笑嘻嘻地對我說,「不過,你如果能夠耐心地等在四川,看我們四川隊伍打共產黨的好戲,保險比臺灣的中央軍打共產黨更出色喲!這幾天,我看父親特別興奮,特別忙,散駐在四川各地的將領,都紛紛趕來重慶跟父親密商大計,連我那在川北帶兵的大哥昨天也回來了。看情形,父親這次要在保鄉衛民反共救國大業上,大大地表現一下了。父親雖然不是現任川軍統帥,可是那些四川將領大多數都是他的舊部下,他如發號施令,保險三軍會個個當先……」

十一月十日,一條意外的壞消息刊於報端:中國航空公司與中央航空公司的總經理劉敬宜、陳卓林率領該二公司全部留在香港的飛機,飛往北平投共!這兩個叛徒所造成的損失,並不僅是那些架值錢的飛機,而是使自由區域的空中交通驟形停擺,迫使巨大數目的忠貞人士與寶貴物資無法飛往臺灣。

重慶頓時呈現出恐慌。必要時上天飛走的最後一計,勢成泡影。民航空運隊的飛機成了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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