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十二月中旬,唐山突然撤守。平津鐵路被切成數截,兩地交通從此斷絕。天津開始了空前的緊張,重要街道都趕修好碉堡,沙口袋更排滿每條巷口,娛樂場所驟形冷落,恐怖陰森的空氣,一小時比一小時更濃厚地瀰漫在每個角落。張貴莊飛機場和海河輪船碼頭,行李堆積如山,人群麝集,萬頭攢動,變成了死寂的大天津中僅有的兩處鬧市。

好心的報社總社社長已經給我數次函電,囑我必要時務必設法離津,沒有為印刷機殉死的必要。我回信告訴他,我絕對負責把報出版到共軍進城的那一天為止。

參議員們整整走掉了一半。正式會由於人數不足,一再流會。到會的人也不再談論糧荒,雖然糧荒仍在日益嚴重惡化中;大家談話的焦點集中到如何鼓舞振奮士氣軍心上。人們沒有比這時候更清楚軍隊的價值了。二百七十萬市民的生命財產,目前唯一可以保全的方法,就是要這支軍隊流血禦敵……我們組成了一個參議會慰勞團,代表市民到每一個城防口向那些忠勇的國軍戰士與自衛隊員早獻上最高敬意。

表嫂告訴我,唐琪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詢問我有無準備離津的動向,另外唐琪還約她吃過一次飯,請她轉告我務必提早南去。

我幾乎無暇理睬這一次表嫂的敘述。一方面,我正忙於在參議會中擬具給行政院和華北剿總的電文,請求中央在天津被圍時,派遣空軍按日空投食糧與武器,另外請求剿總抽調部隊馳援天津;一方面,我又忙於處理報社內部的不幸事件——一部分員工吵鬧著加薪加發實物,我簡直不敢相信,如果沒有歹徒從中煽動,這些平素和我有著深厚感情的員工們會在這緊要關頭,攤給我如此一個難題與要挾;果然,我沒有想錯,接著,一天報紙的大標題裏把「反共到底」幾個大字印成了「友共到底」!共諜已經混進了我們這家最反共的民間報社。我感到自己的無能,我感到羞愧與忿怒,若非市政當局深知我的為人,我會被「請」到警備司令部裏去。

十八日,最後一艘由津駛滬的輪船——元培號,開出了招商局碼頭。十九日,最後一架民航機飛出了張貴莊機場。二十日塘沽失陷,距離市郊二十里的張貴莊機場也被共軍佔領。

中共林彪的精銳部隊,排山倒海而來,重重把天津圍住。

新年到了。沒有人燃放炮竹。沒有人拜年。沒有人懸燈結彩。沒有歌,沒有舞,沒有歡笑。只有共軍的大砲彈每天在市區上空呼嘯穿梭,幾處大建築都被轟坍了樓尖,或者被轟成了一片瓦礫。

郵政已完全停擺,因為再沒有一條船可以出入,再沒有一架飛機可以起落。報社總社社長連拍來兩次電報催我離津,我回電說,目前想走也毫無辦法了。

三十八年元月初旬,在大雪紛飛中,津郊展開了主力戰鬧。國軍和自衛隊一連擊退了共軍十數次猛攻。

小型飛機場在舊英租界賽馬場裏搶修起來了。立刻,航空服務社的生意又抽瘋似地興隆了一陣。一個富商包了一架專機,全部裝運豬鬃,僅搭了兩個活人,飛往上海。這一豬鬃比人值錢的消息給了天津市民莫大刺激。可是,很快地,大家便不談論它,因為市郊戰況的慘烈使市民無心無暇再管其他的事。

賀大哥急躁地跳著腳,勸我迅速搭機飛走,他幾乎要跟我翻臉:

「我一個弟弟已經戰死,我不願意另一個弟弟白白在在這兒送命!你懂不懂?你是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

「您現在要我走,我怎麼忍心走?」我大聲喊叫著,「剛才我還到城防前線去看過,我們那些國軍與自衛隊的弟兄們的屍首和血液凝固在冰雪上,一層紅、一層白,一層白,一層紅,簡直成了一大塊一大塊的屑肉凍……他們憑甚麼就得那麼死,我們憑甚麼就得快點逃呀?」

「你把自己做成屑肉凍,也扭不轉這座危城的噩運了……」賀大哥陰冷悽愴地說,「沒有代價的犧牲是一種愚蠢。」

「您怎麼不去做總明人?您怎麼一直不肯走?」

「我要是你,我一定走;你要是我,我一定不要你走!我走是棄職潛逃,政府抓住我要槍斃,我寧願死在跟共產黨拚命的戰場,當然不願意挨自己政府的子彈!」

「賀大哥,我要跟您一齊重回戰場,我要跟您在一塊兒,我要跟您永不分手……」

說著說著,兩個大男人抱頭嗚咽起來。

賀大哥答應了我,如果天津一旦發生巷戰,我倆便參加部隊作戰或突圍。

小型飛機場成了共軍砲轟的目標,跑道被炸毀了,一架飛嘰的翅膀被擊碎了。一連幾天無飛機起落。機場搶修工作仍在砲火威脅下進行。登記飛機的乘客尚有一千五百多人,黑市機票已經高達每張十多條黃金。

大風雪捲帶著火藥煙霧、彈片、血腥臭,在天津市日夜飛舞。

一度衝破城防口的共軍,像一股怒潮湧進市區,但在守軍奮不顧身的抵抗與反擊下,終被全部肅清。雙方死亡慘重。敵人增援部隊正源源而來,市郊楊柳青已設立了共軍司令部。市民對國軍的孤立無援,由欽敬變為失望,由失望變為惶恐,他們發覺中央和剿總都不再管這一座危城了,而這支寡難敵眾的守軍,在糧絕彈盡之後勢將無法再衛護他們;於是,謠言四起,有人說蔣總統即將下野,由李宗仁代主中樞,有人說南京已亂成一團,主戰派與主和派正大打出手,有人說長江為界的「南北朝」局面即將出現,有人說傅作義諱莫如深,可能搞「局部和平」變相地向敵人投降……

天津市內糧荒之後,煤荒、水荒、電荒相繼紛至沓來。天津在癱瘓中。天津在奄奄一息中。

元月十二日,幾位參議員為了保全天津市民的生命財產,倡議要組織「和平代表團」到楊柳青會晤林彪,洽商休戰。他們的用心良苦;但是,我堅決反對。我告訴大家想與共產黨談和直如癡人說夢,國軍強大的時候,共黨還不肯談和,今天他們大軍兵臨城下,會跟我們談和,豈非想都不用多想一下?可是,這幾位求和心切的民意代表確也是出於一片至誠,紛紛聲淚俱下地說出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為天津市老百姓說話、跑腿了,明知希望絕少,但不願放棄死亡邊沿上掙扎的機會……

我退出會場,聲明出城與共產黨談和的事,我誓不參與。

回到家中,我難過極了,空虛極了。我並不恐懼。我擺弄了一會兒賀大哥日前贈給我的那支「鎗牌」勃朗寧自衛手鎗,我想我還有勇氣用這支槍殺敵,並且用最後一粒子彈自殺。可是,空虛比恐懼可怕得多。空虛使我難挨,難忍。

突然,表嫂拿著一封信,闖進我的臥室:

「唐琪有信給你。」

我接信過來展讀。

醒亞:原諒我的信來得唐突與冒昧,我本不準備寫信給你,打攪你的精神與時間,我深知在目前這危難險惡的局勢中,你的時間與精神是多麼寶貴。可是,我發現,我幾次拜託別人轉達請你早日離開天津的口信,沒有發生絲毫效果,因此,我不得不再親筆給你寫信,要求你考慮接受我的勸告。

我在東北頗久,蘇俄與中共的所做所為我知之極深,他們最痛恨的對象之一就是與他們從事思想鬥爭的文化新聞工作人。也許你早已聽說,瀋陽淪陷後,好幾位報社主筆和記者被共軍殘暴殺害。他們對拿筆桿反對他們的人比拿槍桿反對他們的人,更恨之入骨。我清楚知道:你既用過槍桿反對他們,又用過筆桿反對他們。如果天津落在他們手裏,你將是他們最得意的一件戰利品。

我曉得,你勇敢,不怕死;可是,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我想不出你如此白白落在他們手中死去,有何重大意義?當然,你捨不得天津,這兒有你的事業與群眾。醒亞,恕我一直尚未向你致賀,賀你三年來重大的成就,醒亞,你想像不出,這三年來,我對你由於勤奮努力獲效的成就,有多麼高興,有多麼欣慰,也許我的喜悅比你自己的喜悅更大更多。可是,馬上你就不能再保全你的事業,也無法再為你的群眾服務,或接受你的群眾的愛戴了。

如果,你真的勇敢,你應該忍痛拋下舊事業到別處創造更大的新事業!如果,你真的有抱負,你應該忍痛離開不得不拋下的舊群眾,到別處獲得更多的新群眾!

醒亞,八年分別,未通隻字!我多盼望你能重視我這封簡訊!小飛機每天仍有砲彈落在附近,說不定一兩天內又會命中跑道,無法起落飛機。所以,我請求你即日即刻搭機飛去。我本擬赴滬;可是,私下裏決定,要等你先走後,我再安心地走。這不是花言巧語,相信能獲得你的信任。千言萬語,一時無法傾述,切望迅速起程。祝福!

唐琪 十二日中午

把信看完,我雙手捧信,緊撫著自己的胸口。

「唐琪這信,我看過了,」表嫂說,「是她附在給我的信中的。」

「她自己送來的?」我問。

「不,」表嫂回答說,「她先打了個電話給我,問你在不在家?我告訴她你在參議會開會,她說正好要趁你不在的時候,派人給我送封信來。她給我的信很短,只是囑咐我把附給你的信妥為轉到,另外她還附了一張她最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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