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美莊在股票市場爭氣露臉以後,日子過得十分歡快。看來,她已深深愛上天津,真是「樂不思蜀」了。

我知道我極為矛盾。我願意我們能夠早點結婚,我幻想無論如何,結婚對於一個由小姐變了妻子的女人必會發生相當的影響,起碼,她不會比婚前更心浮更貪玩;相反地,家庭的溫暖可能使她逐漸靜下心來,樂於和自己的丈夫共享一份新鮮的安謐的生活。我又想到,如果,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美莊將更會珍視自己的家庭,熱愛自己的家庭,時光一晃,我們也就老了,難道當我和美莊變成了老頭子和老太婆以後,還會嘔氣吵嘴嗎?一定不會了,我們將有一串相敬如賓相親相愛甜甜蜜蜜的老年夫婦的好日子,正如在重慶訂婚時維他命G所祝賀我們的,我們將舉行「金鋼鑽婚紀念」,宴請賓客……我越想,越樂觀,越堅信只有立即結婚才不致於使這個幻夢落空。可是,我稍稍再多想一下,就不禁萬念俱灰了,萬一美莊婚後仍舊依然故我,我將如何打發那悲慘的未來的悠長的歲月呢?她要我無條件地馴順服從,她要我不擇手段地弄錢,滿足她那漫無止境的奢侈享受,她可以要我那樣做,因為她會認為她有理由和權利要我那樣做了——她已經是我的妻子——我越想越恐懼,越堅信只有此生永遠不和美莊結婚,才能躲避開這個可怕的噩運。

我想到了和美莊解除婚約。可是,當這個念頭剛一發生時,我便感受到無比的痛楚與悲哀。那樣做,我覺得我就是個太無用也太狠心的男人了。一個男人不能使自己的末婚妻對他一直保持初戀熱戀時的傾心愛慕,不是太無用嗎?一個男人無法用愛,用真誠,用寬容,去影響自己的未婚妻,反而孟浪地提出拆擋分手,不是太狠心嗎?美莊不再愛我了嗎?不是,起碼她還沒有先向我提出解除婚約的話。在她還一心一意愛我的時候,我竟提出這個要求,我不是太懦弱,太卑劣嗎?我想起了許多美莊過去的好處……

我也想到,如果跟美莊退了婚,我就跟唐琪結婚。可是,馬上跟著這個念頭而來的,是更大的惶惑與不安。唐琪已經到東北去了,她也許由於心靈受到創傷太重,永遠不再回到天津,永遠不想再跟我見面了。我傷害了一個唐琪還不夠,還要傷害一個鄭美莊嗎?天下有多少女人讓我如此傷害下去呀?我感到自己愚昧,感到自己醜惡,感到自己殘酷……

仁慈、信賴、寬容,仁慈、信賴、寬容……是的,我應該保有一顆充滿仁慈、信賴、寬容的心,去對待美莊,去愛美莊。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我終於決定走這條路。

可是,美莊對我,卻太不仁慈,太不信賴,太不寬容了。做夢也想不到,空前的大風暴竟在我們中間降臨:

一個下午,她由高家回來,一上樓,就怒髮衝冠地跳進我的小臥室:

「張醒亞!」

我正在趕寫一篇有關最近「蘇北共黨決堤淹沒了三百平方里地區」的評論,看見美莊來勢洶洶,又連姓帶名地喊我,知道事態極為嚴重。

「張醒亞,還寫甚麼東西?」她一手搶走我的文稿,看了幾眼,猛把它撕碎,「天天寫,天天寫,寫夠了情書,寫社論啦!你這麼慈悲地同情蘇北三百平方里以內的人民慘遭滅頂,你怎麼對自己的未婚妻卻這麼殘酷,一心想把她欺侮死呀?」

「你說了一大片甚麼?我簡直不懂!」

「別裝傻,你時常關住房門說給報社寫文章,是不是給那個妖精寫情書?你時常不願意陪我上街,說是這裡開會,那裏開會,是不是跟那個蕩婦去幽會?」

「美莊,你瘋啦,你究竟說的誰?」

「誰?唐琪!」

像一顆砲彈,轟地一聲,正好在我頭頂上命中。我覺得眼前一陣昏黑。可是,很快地,我便恢復了正常。我無愧於心。我在認識美莊以後,從未和唐琪通過一次信,更從未跟唐琪會過一次面。美莊這突如其來的發作,簡直不知從何而起。

「好厲害呀,你張醒亞,你要瞞住我到多久?怪不得你一直反對我跟高大哥高大嫂來往,原來你是怕人家洩露你的秘密呀!好,高大嫂都跟我講啦,想不到你張醒亞還有這麼一手拈花惹草的本事!」

「高大奶奶說了些甚麼?」

「怎麼,你要去殺死她滅口呀?可惜晚了一步,你為甚麼不在今天以前把她殺死呢?」

「我為甚麼要平白無故地殺人?我問你,她到底在你面前搬弄了甚麼是非?」

「搬弄是非?」她開始雙手叉腰了,「我問你,你認不認識唐琪這個女人?」

「認識。」

「你跟她是甚麼關係?」

「她是我表嫂的表妹。」

「我知道,我是要問你和她兩人之間的特殊關係。」

「你應該分開問我:是以前的關係?還是現在的關係?我去重慶以前跟她很熟;自去重慶,到目前為止,六年多根本再沒有見過她一面,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鬼信你的話!哼,怪不得一勝利,你急得命都不要地趕回天津來,」她冷笑了兩聲,「哼,我原以為你是真想和姑媽、姑父、表哥、表嫂、表姊,還有賀大哥一幫人早點見面;沒想到還有個唐琪爛污女人勾你的魂哩!」

「美莊,我們心平氣和地談,好不好?你這麼罵罵咧咧地,叫姑媽她們聽到多不好!」

「我罵唐琪,你心疼啦,是不是?我就要罵!就要罵!就要罵!爛污貨!演文明戲的!交際花!舞女!歌女!蕩婦!妖精!這都是高大嫂加給唐琪的形容詞,你心疼,我可以陪你去找高大嫂算賬!」

「高大奶奶真是莫名其妙,你來了這麼久,她怎麼突然心血來潮地跟你講唐琪的事?」

「人家可不是成心跟你過不去,人家只不過是覺得我鄭美莊太好了,不留心地說出唐琪來。高大嫂今天包餃子請我吃,一面吃,一面對我說:『鄭大妹子呀,你這麼聰慧伶俐,漂亮活潑,又這麼慷慨仁慈,熱情義氣,我們那醒亞老弟可是幾輩子修來的這種好福氣呢?自從醒亞老弟跟你訂婚,就步步高升,先當特派員,緊跟著當社長,這還不都是你帶來的鴻運!要是醒亞碰不到你,仍舊跟我們一個親戚唐琪表妹,攪在一起呀,還不一定得倒多大的霉運!那個狐狸精把醒亞迷得好厲害喲!』我一聽,立刻再也吃不下一個餃子,原來我以身相許的張先生竟還瞞著我跟別人搞桃色事件,我氣死啦!高大嫂還勸了我半天,又怪了半天她自己嘴快多說了話,可是人家全是一片對我的好心,並不是在我們中間挑撥是非!」

「美莊,她既然向你提到了唐琪,你就該向她問個清清楚楚!她可曾說我這次勝利回家跟唐琪見過面,通過信?」

「她沒有講,」美莊怒視我,「還用人家講呀?唐琪由東北想盡方法到天津來,為的甚麼?高大哥又告訴我唐琪一直住在皇后飯店當交際花,難道你會不三天兩日去?」

「唐琪住在皇后飯店當交際花,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見人說。你不妨親自去皇后飯店,調查調查!」

「我去找她?她配?我是你張醒亞正正式式的未婚妻,她是甚麼東西?她憑甚麼資格跟我講話?」

「歇歇火吧,美莊,」我似乎已經被吵得疲乏了,我儘量把語調放得緩和,希望慢慢地把唐琪的實況告訴美莊,「唐琪早已經又回東北了,根本不在天津。」

「好哇!這才真是不打自招!你剛才還說回到天津始終沒跟唐琪見過面,那你怎麼知道她的行蹤這麼清楚?知道我要來了,先把她打發走,好手腕!不愧是學政治的!我告訴你,有我沒有她,有她就沒有我,你休想兩頭都不放!」

「她去東北,是表嫂告訴我的,並且她還特別轉託表嫂祝福你和我的婚姻美滿!不信你去問表嫂!」

「用不著她耍這套假仁假義喲!我也用不著問任何人。我只要問你,你為甚麼對我這麼不忠實?你為甚麼愛了我又愛唐琪?」

我長吁了一口氣:

「美莊,我並不是愛你以後才又愛唐琪的,這怎麼算我對你不忠實?」

「那你承認是先愛的唐琪啦!」她猛然跳到我面前,兩隻拳頭拚命地往我胸上亂搥,「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你第一個愛人並不是我,我不要別人愛過的男人,愛情是獨佔,我不要做第二,我不要做候補,我不要,我不要……」

一面搥我,美莊一面歇斯底里地放聲哭起來。

我意識到她或許正是由於過分愛我,才這樣激動。我想,我應該諒解她,並且勸慰她:

「美莊,你年紀還小,再過幾年,你就知道同情這個悲慘社會裏,像唐琪這樣遭遇可憐的女人了……」

拍!一個耳光落在我的頰上,美莊簡直變成了我從不相識的一個毫無理性的,兇悍的陌路人:

「我小!我小!我知道你嫌我小!你喜歡唐琪,唐琪比我大,比你也大!你們兩個大的合夥來欺侮我這個小的好啦!她可憐,我不可憐?孟姜女萬里尋夫,還找到了忠於她的丈夫的骨頭,我老遠由四川跑來,找你這個沒心肝的行屍走肉幹啥子喲?」

說著,說著,她嚎啕大哭。猛不防地,她竟開始把我房內的茶具、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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