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正當全國慶幸東北行將全部光復的時候,馬歇爾將軍迫使國民政府頒布第二道停火令!

六月六日發出的第二道停火令,解救了共軍的緊急危難。

蔣主席在停火令上說︰「余刻已對東北全部國軍下令,自六月七日正午起停止追擊前進及攻擊,期限為十五日,此舉在使中共再獲得一機會,使其能確實履行其以前簽訂之協定。」

共軍該多麼感激這道停火令的頒布呀!他們獲得喘息的機會,獲得整補的機會,獲得接受蘇俄裝備完成了機械兵團的機會,獲得重新有力部署的機會,獲得再向國軍猛烈反撲轉敗為勝的機會!

半個月過去了。國軍在這期間未放一槍一彈;山東的德縣、張店、棗莊,被共軍攻陷;青島、濟南,以及河北的元氏、永年、長辛店;山西的中陽,同時遭到猛烈的晝夜不停的圍攻。軍調部晏城小組的政府代表雷奮強,和新鄉小組的政府代表郭子琪先後被共軍活活殺死……

這些殘酷的事實,卻使馬歇爾將軍在停火令期限屆滿時,又逼迫國民政府作一次公開宣佈,將停戰限期再加以延長。蔣主席下令說:「為予中共更大機會,對於停止軍事衝突,恢復交通,整編軍隊,及軍隊駐防問題,期得完滿解決,余刻已命令前方指揮官,對停止前進攻擊的前項命令,其有效時期延長到六月三十日中午。」

六月三十日到了。衝突停止了嗎?交通恢復了嗎?

鐵路被扒得滿目瘡痍。平漢、平綏、津浦、膠濟、隴海、同蒲,各線沒有一線不天天遭受拆毀、破壞、爆炸,共產黨在恢復交通的諾言下,所做的唯一「建設」工作,是驅逐、監禁或殺害掉原有的鐵路員工之後,自行成立了「鐵路管理局」。

迷亂、困惑、焦慮、失望、充滿了所有酷愛和平、渴望和平的人們心中。看來,馬帥的調處勢將勞而無功,和談必會宣告破滅。

低氣壓窒息著全國,窒息著北方,窒息著天津,窒息著我……

感謝美莊,在這窒息苦悶的褥暑,她由重慶飛抵北平,當日即來天津,來到我的身邊。

美莊畢業了,領了文憑,戴了方帽,獲得文學士學位。我看得出,她是懷著萬分喜悅來找我的。

她比一年前好像又瘦了一點,皮膚更黑了一點。她告訴我;近來對於游泳大感興趣,所以曬得很黑,至於瘦了一點的原因,她附在我的耳邊,低低地,甜甜地說:

「是想念你,想瘦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兩隻眼睛又彎彎地瞇縫在一起,我已經快一年沒有看到她這一副嬌貴嫵媚惹人愛憐的面龐了,我立刻擁抱住她親吻,一面向她傾訴著相思。

她,不休不止地向我撒嬌,嗔怨:

「醒亞,你好狠心喲,把我一個人丟在重慶,看我還不是照樣一個人千里迢迢地找到你,抓到你嗎?醒亞,你的信老是那麼短,又那麼疏;可是卻天天給報社那麼多那麼長的電報和通訊!我嫉妒死你們的報社啦,好在你們的老闆不是個女人;否則我一定要跟她拚命的!醒亞,我過去甚麼都聽了你的話,今後你可得一切聽從我的話啦,人人都說怕太太的男人才有好運氣,你不願意將來有好運氣嗎?你有了好運氣,我不是可以多享點一福嗎?……」

她再繼續喋喋不休地叨叨下去,我也不會厭煩的,因為我已經好久好久不聽到她那清脆的夾雜著四川腔的國語了。何況,我更懂得她嗔怪我越厲害,越顯示了她對我愛戀的深厚。

美莊初到天津,我們的日子確實是快活的。她住在我的大臥室中,我則遷回表姊的小臥室。在家裡,她倍受重視,姑母、姑父、表哥、表嫂,無不對美莊殷切招待,視為上賓,連女傭、司機都對美莊特別細心侍奉。表姊和表姊夫特別由唐山趕來看望美莊,並邀美莊往唐山或北戴河海濱小住。美莊本來就很聰慧,口才又好,對這些好心人的熱誠歡迎,她都恰當地表示出愉快和感謝。我看得出,她在姑母全家人心目中,一開始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親友們為美莊接風,是少不了的一項節目。姑父姑母、表哥表嫂、表姊表姊夫、客氣地分為三次歡宴之後,賀大哥、報社同事、新聞界同業,其他友人都相繼做了東道;當然,高大爺是不會「失禮」地忘記請這次客的。

每一次宴會,我都十分快樂;唯有對高大爺的宴會,我興趣索然,我實在不願意再聽一遍他自吹自擂地宣傳當年他如何鼓舞並堅勸我南下抗戰的「實況」,以及他曾一再斷定日本人打國民政府,是「雞蛋碰鐵球」的「名言」。然而,他這番話,是一定要在歡宴美莊的時候大講特講的。果然,我沒有想錯。

高大爺這次擺的場面,比去年歡迎我那次更為盛大,天津市軍、政、工、商、各界人物,他請的都有,當他向大家講述完了和我「特殊親密」的關係後,便正式開始發表歌頌美莊和美莊的父親的長篇演說。

真是慚愧,對於美莊的優點,做為美莊未婚夫的我,竟沒有跟美莊剛剛見過兩次面的高大爺發現的那麼眾多。一切形容女人美好的詞句,都被高大爺搜羅乾淨地加諸美莊頭上,尤其使我驚奇的,他把從無一面之識的美莊的父親,讚為抗日名將、國家干城,甚至於軍界聖賢、民眾救星……反正,他怎麼說,也沒有人會站起來說聲:

「不是!」

美莊聽得眉飛色舞。高大奶奶給美莊斟酒夾菜的慇勤,親善表情的生動,使這些天以來姑母全家對於美莊的招待,大為遜色。

如果,當夜回家,我就把高大爺的為人,剖析給美莊聽,以勸阻美莊少跟他來往,也許會發生若干效果;然而,我沒有那樣做。我竟認為,在剛剛接受了人家一頓盛饌歡宴之後,立刻揭開人家的面具,似乎有點苛刻;同時,我也想到了,假如我在美莊剛剛被歌頌得幾乎陶醉的時刻,向她冷水澆頭地指出那些阿諛言詞的不當,很可能招惹起美莊的不快,我似乎沒有理由反對任何人對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未婚妻的封翁加以讚揚。

可是,當美莊漸漸地變成了高府上長期嘉賓,變成了高大奶奶的知心密友以後,我對美莊的勸阻,再也不能發生任何影響;相反地,卻越發激起她對那一對夫婦的好感與信賴。

在這種情勢逐漸形成之前,我和美莊的生活仍是相當愉快的,我倆由姑母陪著,到北平遊覽,逛名勝,參觀故宮,吃各種大小餐館的名菜,購置土產,聽第一流名角的平劇……都使美莊大感興趣。

由北平返津,表姊專誠接我和美莊到唐山住了兩天,然後又陪我們到北戴河海濱玩了兩天。再回到天津,雖然不能繼續花整日的時間陪伴美莊,由於報社裡的許多工作待我處理;可是,我也儘量地抽出空閒,和美莊一起聽聽平劇,看看電影,聽看什樣雜耍,一起到青龍潭、佟樓、北寧花園,劃划船,一起到中原公司、勸業商場,天祥市場,逛逛店鋪,買買東西,一起到義順合、琪士琳,吃吃咖啡,喝喝冷飲,一起到回力球舞廳、賽馬場鄉村俱樂部、美星餐舞廳,跳跳舞,聽聽音樂……在這期間,我和美莊為了答謝所有親友的招待,還特別在利順德大飯店舉行了一次雞尾酒會。

勝利之後,平津舞風甚熾。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這幾位老實人也都學會了跳舞,自我去年回到天津,跟他們大夥兒也跳過三兩次,另外在新聞界聯誼晚會上也偶爾下過幾次場。和不熟悉的女人共舞,我會有一種窘迫的感覺,我倒是寧願和表嫂、表姊跳,因為我跳得和音樂脫了節,或是踩到她們腳上時,都不致於被她們取笑或生氣。因此,我的舞技進步很慢;相反地,美莊在重慶這一年,卻已變成了舞蹈專家。過去,我只懂得個慢三步、快三步、慢四步、快四步;現在經美莊一指點,我才又知道了些甚麼「倫巴」「吉力巴」「森巴」等等新花樣。平心而論,我對這些怪里怪氣的新舞不太感覺興趣,所以常跟美莊開玩笑地說:

「那些舞的名字應該譯為『輪爬』、『極力爬』、『猻爬』!」

美莊的「探戈」確實跳得令我心折,一些內行朋友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她舞姿的美妙。可惜我不能跟她一起表演。在那次利順德酒會中,美莊當然大出風頭,許多朋友都以爭相請她共舞為榮,當她被邀請和海關一位英籍友人;姑父的同事,表演「探戈」時,更博得雷動掌聲。大家開始給美莊一個頭銜:「跳舞學校校長」,並且紛紛請求報名註冊做她的學生!

偶爾陪美莊跳跳舞,我是願意的;三天兩頭跳,共或白天跳了茶舞,晚上再跳夜舞,我委實有點吃不消。並不是怕天氣熱,或怕身體累,主要的是我抽不出這麼多的空暇。晚上,是每家報社的緊要關頭,白天則要被社務會議、編輯會議、會客、同業間的應酬,佔去大部分時間。我的工作雖然已由採訪轉變到報社行政,但由創刊那天起,我仍從無間斷地每週寫一兩篇社論、專論、或特寫,一面為的提高同仁們的工作情緒,一面也為的別讓自己這支本不銳利的筆生鏽擱置。自美莊到津,我已一個月又半未寫隻字,每當見到報社主筆、編輯,以及排字工人時,我都覺得有一種彷彿向他們食言的歉疚。我把這情形告訴美莊,美莊大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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