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高家二哥(表嫂的二胞兄),在英國讀書、做事、居留多年之後,回到了天津。他是研究自然科學的,聽說很有成就,他因為答應了他的英籍老師的約請,重返英倫一家大學教書,所以未能在天津久留,便匆匆攜眷再度出國。表哥告訴我:高二哥伉儷曾親來向姑父一家人辭行,並且還特別問到我,向我致意。我已經記不清高二哥的面孔,我只跟他見過一次面——是表哥表嫂他們季高兩府在中原公司劇院包廂裡「相親」的那回,他曾到場,算來那已經是十一年以前的「史話」了;由於高二嫂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這次失去和他們夫婦遠行前夕晤談的機會,使我感到相當的遺憾。我虔誠地祝福他們。

賀大哥告訴我,賀蒙已經回到了天津,可是僅住了一夜,便趕返駐防山海關外的部隊。我又得知:賀蒙由於在印緬戰場屢次建功已經升為中校副營長,他們那支部隊原來預定在大連、營口登陸接收東北,因為被蘇軍無理拒絕,只好改在秦皇島登陸,完成沿北寧路出山海關,逐步向瀋陽推進的計劃。前方軍情緊急,所以賀蒙無法等待和我會晤一面,便急返防地。國軍收復東北,是軍調部中、美、共,三方面一致同意,並簽署在第一道停戰令上的;然而出關的國軍卻是寸步難行,無處不遭遇共軍的截擊,尤其進駐營口的國軍全營官兵竟在蘇共聯合作戰的猛撲下,全部殉國無一生還……目前戰事膠著在錦州、遼陽之間。我為駐防錦州的賀蒙和他的戰友們祈福,祝他們早日取遼陽,下瀋陽。

唐琪由東北逃進關內的消息,是表嫂告訴我的。

「醒亞,大前天,唐琪突然回到天津來了。我想,我應該照實告訴你。」在表嫂的房間裡,她慢斯條理地,開始向我講,「一勝利,她就想從長春趕回天津。蘇俄紅軍把東北擾了個天翻地覆,燒殺搶劫還不算,最慘無人道的是公開瘋狂地姦淫,所有日本和中國少女——不僅是少女,中年婦人,與老年婦人,甚至幼女,幾乎都不能倖免。唐琪一再咬牙切齒地說:東北已成了禽獸世界。她又告訴我:她的一位多年好友方大姊,雖然把頭髮剪成男人的模樣,仍逃不過俄國毛子兵的魔掌,竟公然在火車上被輪姦死掉……」

「啊——」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立刻記憶起來那位方大姊的率真、樂天、活潑的神態,與她那滑稽、親切、豪爽的天津腔調,還有她用洋涇濱英文招呼我「Dear Brother」時的表情……不自覺地,我喊出來:

「可憐的方大姊!」

「你認識她呀?」表嫂問我。

「以前曾經見到過,」我慘然地點一下頭,「她一直是照拂、幫助唐琪最多的一個人。」

「對的,唐琪也這麼說。」

表嫂接著往下講,「唐琪費盡心機歷經艱險,總算由長春跑到了瀋陽;可是瀋陽照舊是老毛子的世界,又經過千辛萬苦,才逃到了錦州;國軍收復錦州後,她的性命方始有了保障。她也把頭髮剪掉了,大前天來找我時,猛一見,我還以為是一個男士哩!」

說到這兒,表嫂突然停止了講述。

我催請表嫂繼續往下說。

「唉,我簡直不知道該再如何講,可是一開頭我就說過我應該照實告訴你了,所以,我想我還是都說出來才對。」表嫂的臉上堆滿憂鬱與不安,她似乎稍稍鎮定了一會兒,接著說出來,「當然,唐琪是抱著十二萬分的熱望來找你的;當她一再地向我問到你時,我答不出一句話,結果竟哭了出來,這可把她嚇壞,她頓時臉色蒼白,雙手顫抖,抓住我的肩頭問我:『醒亞死啦?』我搖搖頭,她這才鬆了口氣,一面唸叨著:『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活得好好地,其他一切變故,我都能承受得住……』稍一沉思,她冰冷冷地問我:『醒亞結婚啦,是吧?』我吞吞吐吐地答覆她,說他尚未結婚,不過已經在重慶和一位鄭小姐訂婚。說完這話,我倆猛地撲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我發現我從沒有像這一天這麼同情過我的表妹,我我現我過去竟會那麼愚蠢地從不知道你們之間的感情如此之深,我發現我以前和現在,以及將來,都不能對你們的感情有任何幫助,真是愧疚萬分,我發現我這位表妹竟哭得淚如泉湧,手臉冰冷,週身抽搐,一個人瘋狂前刻的表情與動作也不會比這樣更可怕了……我發現她剛才害怕你在南方死掉的神態尚不及聽說你已訂婚的消息更來得恐怖……可是,唐琪究竟是唐琪,不多久,她便堅強地恢復了平靜,她反倒勸說我忘掉剛才這一幕。我告訴她慧亞也曾為她哭過了,她囑咐我千萬轉告慧亞再不要為她難過。她還說:『請你們都放心,我絕不咒恨醒亞,更不咒恨他的未婚妻。我自己可以活下去,不會自殺,也不會去當修女。我如果真愛醒亞,我應該祝福他跟那位鄭小姐早日結婚,早日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並且更盼望醒亞早日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後來,她又說:『茶花女都知道為愛人的家庭、聲譽、事業,犧牲自己;難道我竟沒有勇氣與毅力那麼做嗎?我總不能連茶花女都不如……』」

我聽得呆成一座木偶。

「醒亞,醒亞,」表嫂搖晃了兩下我的肩膀,「真對不起,原諒我,我不能不把實情告訴你。也許你會怪我過於同情唐琪,而漠視了鄭小姐;可是,你知道,無論如何,唐琪是我的親表妹,鄭小姐儘管多麼美好,我們還始終沒有見過面,再說唐琪和鄭小姐比,當然唐琪的遭遇會叫人同情……不過,同情唐琪是一回事,祝福你和鄭小姐又是一回事,這是不衝突的。我相信有一天鄭小姐嫁到咱們家來,我會跟她處得很好。」

「唐琪現在住在哪兒?」我問。

「她不肯告訴我,」表嫂說,「她不要你去看她。我也曾問到她今後的生活與工作,她也搖頭不答;不過她說了一句她要去看望一下賀大哥,我想她也許要跟隨賀大哥做事。」

「大嫂,我一直想知道,唐琪她究竟怎麼能救成賀大哥?」我忍不住追問。

「我們當然不知其詳。」表嫂說,「我只知道,賀大哥勝利後告訴我們說:唐琪勇敢、機警、有智慧,她認識姓辛的一位大學教授,留學日本的經濟學博士,對她很好,甚至向她求婚,唐琪居然大膽地,極誠懇地告訴他,她已訂婚,未婚夫在南方求學,她不能悔婚,她說她敬愛他是一位學者,請求他發慈心善心,她必永遠敬愛他如兄長,如家長,那位教授居然受了感動,認唐琪為義妹,且兩人對天發誓永為兄妹……後來那辛教授突然去北平出任華北政府經濟局局長,且娶了一個日本太太,聽說華北頭號漢奸王蔭泰十分賞識他的才學,非拖他下水做有力的助手不可。唐琪因為她的義兄當了重要的漢奸,當然非常失望,可是就因他的關係,再發展其他關係,才能救出賀大哥。」

「那人難道也是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嗎?一我好奇地問。

「賀大哥說他與重慶應無關係,說他是漢奸,不過是天良未全泯滅的漢奸。」表嫂繼續說,「賀大哥說他後來得知:那個辛局長從中學時代就喜歡演話劇,喜歡唱平劇,喜歡唱歌,所以他對唐琪這方面的才華深為讚賞,鼓勵她多向這方面發展,早日離開歌臺舞榭。一些無聊的人把唐琪『選』為歌后舞后之後,她竟然一度洗盡鉛華,拜一位白俄女聲樂家為師,專心學唱中外藝術歌曲,報紙改口『捧』她為『歌唱家』、『名媛』。她還與那辛局長同台演了一場『慈善賑災』的話劇。那辛局長,還有日本人,都要推薦唐琪去『滿州國滿映公司』當電影明星,唐琪說她從小就有當明星的夢想,可是她不要去。後來,她曾告訴賀大哥她若去了滿映,少不得要拍『日滿華親善』電影,而進了那個圈子想跳出來還她自由身可就難了。最主要的,還是她要等待,賀大哥萬一能夠活著出來,好尋覓機會,能一起逃往南方找你……賀大哥出獄後,一段時間仍然被暗中監視,稍有動靜,會有再被捕的可能。由於唐琪巧妙『掩護』,且靠著唐琪的金錢資助,賀大哥仍能保密暗中領導一部分工作,一些同志與一心響應『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青年,因唐琪的關係竟能得到經濟局發的通行證南去,據說經濟局在許多縣市有經濟站,常派人前往,他們的通行證是很『吃得開』的。勝利消息傳來,萬眾歡騰,趁著國軍尚未到達,就在日本宣佈正式投降的第二天,日本憲兵突然把那經濟局長逮捕,特別押解到蘆溝橋上,用軍刀砍了他的頭……」

我徹夜失眠。

翌日大清早,我就跑到賀大哥家。

我告訴賀大哥,自表姊、表嫂處我已獲知若干關於唐琪的事,我請求他親自更詳為講述。

賀大哥竟一再搖頭。我再懇求。他欲言又止,終於啟口:

「早該原原本本告訴你;可是又一再覺得多講於事無益,無補。你已訂婚,我不會也無權無意逼勸你解除婚約,唐琪也不會……

「好,就讓我從頭說起。其實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我的命是唐琪救的,也是你救的,她因為太愛你,才救我。

「上次在重慶與你分手,我回到北方,策劃爆破工作,燒毀日軍倉庫成功之後,全心全力投入策反河南水冶一帶皇協軍的工作。當年是我與幾位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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