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步出車站,因為接站的人多,我提議僱一部出賃汽車回家。

「對!小弟現在是『法幣階級』了,應該請我們坐坐汽車啦!」表姊高興地說著,一面挽攙著姑母進入一部汽車裏。

姑母告訴我:姑父下午有要公未能來車站,可是他老人家已在登瀛樓訂了座,今晚就為我接風。表哥告訴我:賀大哥下午沒在辦公室,不過已給他留條,告訴他我返津的消息。表嫂說我口音變了,猛聽活像南蠻子學國語,又說我的神氣確實像個大人了,和八年前在他們家拉胡琴唱平劇的時候真不可同日而語了。接著,姑母、表哥、表嫂又不停地告訴我其他的事……表姊一勁的催促著:

「你們跟小弟講完了沒有?我還有要緊的話要跟他講哇!」

「好,好,對不起,現在讓我洗耳恭聽姊姊的話!」我轉向表姊,注視著她的面孔。

「一下火車,我就要搶先告訴你;可是媽他們大夥兒一直緊著跟你說不完,叫我張開嘴的機會都沒有。」

「您快說呀,別『賣關子』啦,有甚麼好事要告訴我?」

一萬萬個沒有想到,表姊竟說出來:

「是關於唐琪的事!」

「唐琪?」我淡淡地。這名字,已在我記憶中冰封很久。

表姊並沒有體會出我淡淡的神情,她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是呀,就是你那心上的,日夜難忘的唐琪呀!她真是一個可愛可敬的女性,我算佩服你的眼光了,當初你那麼小小年紀竟會跟她戀愛,真是別具慧眼,難怪你今天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啦!」

「姊,我是衣錦還鄉呀?您沒看見我這身粗呢中山裝呀!」我打斷了她的話。

「今天吃過晚飯,就叫你大哥陪你去做衣服吧,」姑母說,「聽說重慶來的人都在這兒大製行頭哩!對啦,您現在每月賺多少薪水?」

「三十幾萬法幣。」我答。

「唉喲,可不少啦,合起「準備票」(偽幣),有一百二十多萬呀!比你姑父掙的還多了一半呀!怪不得聽人說重慶客都認為這兒的物價低!現在做一套西服,大概二十萬準備票兒足夠了。只合五萬法幣吧!」

「是呀,現在咱們打了勝仗,法幣值錢了;當初姑父給我兌錢時,是一塊偽幣兌十元法幣,現在是四塊偽幣兌一塊法幣,」我一面說,一面猛然想起,受了多年姑父母養育之恩的我,應該開始稍稍盡一點孝心了,便接著說,「我每月最少給您十萬法幣零用,買東西,或是存起來,好嗎?媽!」我往姑母懷裏一偎,她立刻又把我緊緊抱住:

「好孩子,好兒子,不用,不用,你現在做大事了,應酬多,開銷大,每月給我萬兒八千的足夠了!」

「唉喲,唉喲,」表姊酸溜溜地尖叫著,「您娘兒倆別這麼客氣得『肉麻』啦,好不好?我這兒緊著要給小弟報告唐表姊的重要消息,你們怎麼老打攪呀?」

「對,對,快讓她講,」表哥插嘴說,「要不,叫我講給小弟聽算啦!」

「不行,不行,當然應該由我講,」表姊說,「別忘了,當初我是『擁唐派』,你們都是『騎牆派』,說好聽點是『中立派』,所以今天我最有資格講給小弟聽。」

接著,表姊把我雙手一抓,正要正式開講,汽車喇叭連響兩聲,到家了。

「討厭,到得好快!好啦!咱們到家裏去講。」表姊嗔怨地鬆開我的手,攙扶姑母下車。

一進家門,就撞上了賀大哥。

我們猛撲在一起,我發現我長得竟已比他高出了半頭。

千言萬語要跟賀大哥講,簡直一時不知由何說起。賀大哥緊緊地摟住我,不住地叫:

「醒亞,醒亞,你長得這麼高,這麼壯實,太好啦,這麼壯實,這麼高,太好啦……」

淚珠滾跌出我的眼眶,賀大哥眼睛裡也裝滿了淚水,我們鬆開四隻臂,相互一對視,又立刻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唉喲喲!」表姊叫出來,「兩個大男人別這麼哭啼啼熱辣辣的嘍!小弟,你見了賀大哥都這麼親熱,等要見了唐琪表姊,還不知得怎麼表演呢?好了,好了,快點鬆抱吧,二位,我要趕快跟小弟談唐表姊的事呀!」

表姊拆開我和賀大哥,扯著我的雙手:

「小弟恭喜你喲,唐琪等得你好苦,你這次回來快設法找到她,來個閃電結婚吧!爸媽再不會反對啦!」表姊一扭頭,衝向姑母,「媽,是不是?您再不反對小弟跟唐表姊結婚了吧?」

「當然不,當然不,」姑母笑瞇瞇地說,「醒亞已經這麼大,又這麼有出息了,願意跟誰結婚,我都不管,我都贊成!」

「要結婚,當然跟唐琪結婚,」表姊像孩子般跳叫著,「唐琪多麼愛小弟呀!」

唐琪!唐琪!唐琪!唐琪!表姊的聲音像在高山深谷中喊出來,四面八方一起發出了迴響,那迴響向我連續撞擊,一起始,聲音低微,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猛……

我彷彿是一個失去記憶的腦病患者,唐琪對我已經陌生了;表姊的聲音劇烈地震盪著我的頭腦與心臟,唐琪的影子開始在我眼前旋轉,那影子微小,朦朧,可是越旋轉越大,越清晰……

我大概發了一會怔。表姊打了我一下肩膀:

「喂,人家講你的唐琪,你怎麼心不在焉哪?」

「先別講唐琪好不好?醒亞一定太累了,叫他先休息——」賀大哥對表姊說。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馬上被表姊打斷了。

「不行,不行,賀大哥,你講完了,我還得親自補充唐表姊如何營救你出獄的細節哩,我講也講不清楚。」

「甚麼?您說甚麼?」我彷彿由夢境中,清醒了一下,驚訝地問表姊,「您是說唐琪營救了賀大哥出獄?」

「是呀,賀大哥在信上不是告訴過你,說你救他出獄,你弄不明白,還寫信來問我們原因何在嗎?我不是又告訴了你,是你間接救他出獄的嗎?怎麼你這麼聰明,竟一直沒有想到直接營救賀大哥的正是你的唐琪呀?」

「是嗎?賀大哥!」我幾乎完全不信地問。

「是。」賀大哥深深地點點頭。

「小弟,要不是賀大哥一定不要我們先在信上說清楚,我早就會寫信告訴你一切了。」表姊興致勃勃地說,「我知道,賀大哥是故意要大家都晚點告訴你,等你回來當面跟你說個明白,好叫你意外地驚喜!」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賀大哥頗為嚴肅地一搖頭,「剛剛勝利,我第一次給醒亞寫信時,本想把唐琪如何營救我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醒亞;可是實在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長篇大論地描寫那一段事實,所以才簡單地寫了一句由於醒亞的援助我始免除一死,特先向他致謝,詳情容面晤細敘……後來醒亞不解,寫信來問我,我便再寫信簡述一下唐琪救我出獄的前後真相,付郵前,正巧接到我弟弟賀蒙由雲南寄給我的信,他信上說醒亞已經和一位鄭小姐訂婚,我一再思慮,我極為矛盾。決定暫不把那封長信寄給醒亞,而改寫了一封簡訊推說工作太忙,無暇多寫,同時我又囑咐震亞和慧亞,如果醒亞來信問這回事,最好也暫先別提。既然醒亞已經訂婚……」

「小弟,你訂了婚怎麼來信也不說一句?」表哥、表嫂、表姊同時問出來!

接著,姑媽嗔怪我:

「是呀,孩子,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叫我也跟著高興呀!」

「本來想寫信告訴您們大夥兒,因為有點害羞,所以沒有寫。」我說的倒是實在話。當時在重慶,我曾想到了應該早點把自己訂婚的消息告訴家裏,還想到最好能把美莊描寫一番;可是,不知道怎麼上來一股羞澀勁,幾次提筆都沒有好意思寫出來。

「又不是大姑娘,害的那一門子羞呀?」姑母笑容滿面地講,「那個鄭小姐多大啦?長的甚麼模樣兒?哪一省人?相片帶來沒有?快給我看看!」

「媽,唐表姊太可憐啦,等了小弟五、六年,等出來了個甚麼鄭小姐……」表姊突然哭了一聲,撫著頭,啜泣著跑出房去。

「姊姊,姊姊,」我追了她幾步,我知道是我傷害了她。她頭也不回地直奔上樓梯。

「傻慧子呀!你替別人傷的那一門子的心呢?」姑母吆喝著,「姻緣都是前生定,誰也扭不過命!剛才媽不是說過嗎,醒亞跟誰結婚,媽都贊成,媽都高興!」

表姊在樓上喊:「小小年紀,無情無義!」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一陣電鈴聲,姑父回來了。

「醒亞到家沒有?」姑父一進大門,就大聲地喊。

我趕忙走出客廳來迎接。他老人家健步如飛地,衝到我的面前:

「來,好孩子,跟姑父握握手!」

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嚴肅拘謹的姑父如此活潑,如此喜形於色。

「就去登瀛樓吃飯吧!已經六點多啦!我還特別邀了兩位最要好的海關同事,給醒亞做陪客哩!」姑父招呼著大夥兒。接著,姑父發現了全家都在客廳裏,單單缺少個表姊:

「慧亞呢?」

「上樓了,我去喊她。」姑母回答。

「我去喊姊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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