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我到達貴陽的當天,獨山失守。貴陽城內擁滿了山廣西撤退下來的難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白天擺上地攤拍賣他們最後的一批衣物,晚間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乾脆就露宿在街頭;然而,他們都有信心,堅信國軍就會將他們失去的家園從敵人的鐵蹄下奪回來。遍訪難胞以後,我開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線採訪。

在最前線,我訪問了士氣高昂堅苦卓絕的國軍官兵,和統率他們與敵人奮戰的一位四川籍的優秀將領——孫元良將軍。

他們這支部隊的番號——二十九軍,引起我莫大的興趣與莫大的感觸。二十九軍原來是抗戰前宋哲元將軍麾下駐防平津的部隊番號,那支由樸實勇敢的北方漢子們組成而以「大刀隊」聞名中外的好隊伍,在蘆溝橋畔首先抵抗日軍,並且在華北戰場以最劣勢的裝備一再給予敵人痛擊,後來,由於犧牲慘重,整訓改編,「二十九軍」便成了歷史上的古老名詞;如今,那一光榮的番號從新配置在這一支驍勇善戰的部隊頭上,真是最恰當,也最令人興奮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別的老友般地,和他們歡聚在一起。我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當年在天津近郊韓柳墅我和賀蒙一大夥同學慰勞二十九軍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我沒有說錯,這支「新二十九軍」確實很硬,五天後,他們一舉克復獨山,繼以猛烈攻勢迫敵潰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戰局自此得以穩定。

我每天都把戰訊拍電報給重慶的報社,另外我還寫了不少篇特寫長稿。兩週後我返回重慶,我的工作倖能獲得報社的滿意,以至奠定了抗戰勝利以後被報社重用的基礎。

美莊見我回來,總算笑逐顏開;只是對我登在報紙上的特寫稿比寄給她的信箋整多了一半,而稍不開心。

我向她賠禮,連說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稱心如意,而停止對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為了使對方消氣,輕鬆地賠個不是,說聲「下次不敢,」原該是愛人中間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莊以後便時常以我這句話,作為堅固的堡壘與有力的武器向我對抗,要我屈服。動不動,她就會說:

「你又不聽我的話,是不是?忘了上次你親自向我賠罪,並且親口說過『下次不敢』啦?」

如果是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擺出「無條件投降」的姿態,以滿足她的「自尊」。我想,我應該這樣做,我已經說過了,我決心要比以前更愛她。

有時候,美莊也知道她的話常會說得有些過火,便帶有歉意地用雙手鉤纏住我的脖子,兩隻腳抬離地面,像個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嬌撒賴,一面細聲細氣地說著:

「你比我大,當哥哥的總得讓給小妹妹一點才對!我從小脾氣不好,沒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說我是『不讓蒼蠅踢一腳』的人。自從遇到你,不是已經改好了很多嗎?你還不滿意呀?我還可以繼續改啊!」

我夠滿意了,只要她這麼一做一說,我無法再不滿意。

寒假期問,我們籌備訂婚。

訂婚「場面」的大小,我希望「國難期間一切從簡」;美莊希望做「適度」的鋪張。美莊的理由很動聽:

「爸媽要大鋪張,並不是我內心不贊成,是怕你不太贊成,所以我便為你犧牲己見,改為一個小鋪張。我家親友太多,鬧熱的場面是絕對不能缺少的,當初我兩個哥哥訂婚結婚,都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應親友、鄰居,甚至不相識的人足吃,還唱了三天戲。按說我得比他們辦得更熱鬧才對,因為我是爸媽的掌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節約』,就『節』一點好了;不過,這是一個隆重、神聖、偉大的典禮,無論如何也總得辦得像個樣子!」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從她的意旨辦理。為了愛,這不能算做縱容。我如過於堅持己見,會被別人恥笑為「窮人的自卑感作祟」。何況,訂婚儀式原該在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氣氛中進行,如果「節約」會帶給我的未婚妻和她的一家人不快與不祥,確也是我不願意做的。

那是一個晴朗冬日,賀喜者紛紛說天老爺也為我和美莊這一對佳偶的定親而開心!鄭家十一個天井與每個廳、房內,都擠滿了賀客;當然絕大部分都是「女家」的親友,裡面包括了過去和當今軍、政舞臺上最活躍最顯赫的人士,與銀行家、工商業鉅子、大紳糧,以及地方聞人。我也請了幾位客人:報社的部分朋友和上次給我撥款的尚先生;另外還有賀大哥的兩位朋友,與姑父為我介紹過的爸爸的兩位老友——自從那年賀大哥離渝北上前,曾帶我分別拜候過他們,後來就一直沒再去看望人家,四川的規矩訂親一律不送禮,所以我便決定請他們幾位參加這個訂婚的宴會,而不必使人家有所破費。學校裏的訓導長、總教官、教官,還有許多位教授和同學也都來了,那是屬於我和美莊共同的嘉賓。

三位軍界耆宿,應美莊父親之請,分別擔任了我們的訂婚證明人和雙方介紹人。平心而論,我對這三位老先生的印象有點主觀地欠佳,因為我知道他們在當年軍閥內戰史上,都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他們今天卻是對任何人都那麼和善而親切,尤其在致詞時,把美莊和我都說成那麼可愛與優秀,並且他們一再提到我逝世多年的父親,頌讚他是一代名將,又誇獎我是將門虎子,他們似乎已經忘記,當初我父親跟他們正是國民革命與封建割據的兩個敵對陣營中的生死搏鬥者。

最使我滿意,也最使大夥兒高興的,是來賓代表之一的維他命G的致詞。他一本往常詼諧的作風,講述了一些我和美莊的戀愛過程中的小插曲,他說他實在最有資格做介紹人,因為他曾義務地將美莊和我的消息相互播送,並且每次都像舊日媒婆似地給雙方添加上一些美好的形容詞。他說他是我們愛情火爐中的木柴或煤炭,又說他是我們製造「愛情氧氣」時的觸媒劑!二氧化錳。最後,他說:

「今天我們吃了醒亞和美莊的訂婚喜酒還不過癮,我們得盡快地再要他倆請大家吃結婚酒,我願意先在此地預祝他倆一旦結婚,定可白頭到老,並且必然要每年請大家吃一次喜酒,一直連續請上六十年:結婚一年是『紙婚』紀念、要請酒,二年是『棉婚』紀念、要請酒,三年是『皮革婚』、四年是『亞麻婚』、五年是『木婚』、六年是『鐵婚』、七年是『黃銅婚』、八年是『青銅婚』、九年是『陶瓷婚』、十年是『鋁婚』、十一年是『鋼婚』、十二年是『絲婚』、十三年是『花邊婚』、十四年是『象牙婚』、十五年是『水晶婚』、二十五年是『銀婚』、三十年是『珍珠婚』、三十五年是『玉婚』、四十年是『紅寶石婚』、五十年是『金婚』、五十五年是『翡翠婚』、六十年是『金鋼鑽婚』……他們一定可以請大家吃『金鋼鑽婚』紀念喜酒的,因為他們的婚姻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他說得又快又流利,真難為他記得這麼熟悉,許多來賓對此大感興趣,大家紛紛交頭接耳相互詢問:

「賢伉儷今年是甚麼婚紀念呀?『銀婚』?『珍珠婚』?『象牙婚』?還是『金婚』?『金鋼鑽婚』?」

有的人更把致詞完畢的維他命G拉到一邊:

「老哥,對不起,請再說一遍,讓我抄在小日記本上。」

酒席散後,一部分客人陸續告辭;一部分客人——大多是我們的同學,擠在一起,說笑話、唱歌、唱平劇,鬧了半夜才呼嘯而散。我本想跟最低領袖、維他命G一堆人同時離去,獨自回報社睡覺,美莊卻已叫勤務兵在郭秘書住房的側室給我安置好睡鋪,她說許多親友今天都在家中玩通宵,我如走開豈不太煞風景!

我不願意掃美莊的興,只好陪她到各個廳房的親友處繼續周旋。那些客人大多都在興高采烈地玩著「牌九」、「樸克」、「擲骰子」、「麻將」,或是四川的「亂出牌」。美莊又為我特別介紹了許多位她家的近親好友,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正在窮兇極惡地豪賭「樸克」的幾位中年軍人,美莊一律稱呼他們為某某司令,某某司令,我不解何以會有這麼多的司令?美莊輕聲告訴了我:

「他們是爸爸舊日的部下,那時候爸爸當軍長,軍長下面還可以派司令,像剛才那幾個人,有的是江防司令,有的是一路司令,有的是二路司令……」

接著,美莊又給我介紹了一位兵工廠廠長,一位造幣廠廠長,和兩位「外交代表」。她解釋:

「他們也都是爸爸的舊屬,那時候,爸爸好神氣喲,自己有兵工廠,自己有造幣廠,中央根本管不著,那兩位『外交代表』就是代表爸爸和四川,專門跟中央辦『外交』的喲!喔,現在我們不行了,自從你們『中央派』來了以後……」

「你說甚麼?美莊?」我微微驚訝地,「你說我是『中央派』?」

「是呀!」她答著,「爸說的你是『中央派』!」

「哈哈,我這麼年紀輕輕的,哪裏來的甚麼『派別』呀?再說令尊大人不正是中央當今的紅人嗎?」

「是呀,」她也笑起來,「爸說過了,說他歸順了中央;『中央派』的你,又歸順了他的女兒……」

我倆談得儘管很輕鬆,可是我卻更藉此多知道了當年軍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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