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暑假一開始,我就又到報社去擔任臨時工作。不,不應該再說是臨時工作,承報社社長和總編輯的厚愛,我等於正式開始了一個記者生涯:他們要我好好利用兩個多月的假期,一方面上夜班學習學習編輯、拼版、一些內勤工作;一方面可以在白天跟著幾位老記者在外面跑跑,學學採訪新聞,秋季再開學,我就是四年級生了,功課少,有較大的時間外出,或許報社可以決定把我的任命由特約記者改為正式記者。

對於我,當然這是一個太好的大喜訊。也就是在那時候,我堅決地為自己選擇了終身職業——做一名新聞記者。我發現新聞記者的工作對於實現我的畢生宏願——鼓吹民主政治,促進世界和平,將會大有幫助。

美莊的母親循往年慣例,又飛往昆明避暑了。美莊沒有去,也沒有提起要我陪她一同去。我知道,美莊是完全為了我。她看到我對工作的勤奮,似乎很受感動;不過有時候,她也會半玩笑半認真地嗔問我:「醒亞,告訴我,你究竟愛新聞工作還是愛我?」

「都愛。」

「回答我愛誰更厲害些?」她不放鬆地追問。

「新聞工作也不是一個人,怎麼能跟你放在一起比?」

「那你為甚麼不痛快地說愛我第一,新聞工作第二?」

「我沒有你那麼會說話,我心裡想的也正跟你剛剛說的相同。」

這樣,她才稍稍稱意。

事實上,我是在深深地愛著她的。報社裝有電話,我和她固定每天要通話一二次,上午我多半在報社睡覺,有時中午她跑來找我一起出去吃飯,下午如果不去做「採訪實習」,我倆便一同去看場電影,或是,到最為我們所喜愛「心心」咖啡廳坐上半天,聽聽音樂,看看小說,談談有趣的事,再一部分時間,多用在陪她滑輪子鞋與陪她談平戲,看平劇。

我因為會滑冰,滑起輪子鞋來便很容易。我用報社的薪金在一家拍賣行買了兩雙全新的輪子鞋,一雙送給美莊,這是我第一次送給她的比較貴重而為她所喜的禮物。在她的住房那個小天井中,我教她滑,我們滑得十分高興。

談論平劇,美莊興致很高。她甚為謙虛地表示深願向我請教;我也就經常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有關平劇的常識、趣事,盡量說給她聽。她回到家去,便和她的家庭平劇老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比賽誰懂得戲更多?一次我告訴她,初中時代,我與表哥、表姊為比賽誰知道的戲名多,曾各自試行盡速說出十個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做第一個字的戲名,結果完善的答案如下:

「一捧雪、二進宮、三擊掌、四進士、五花洞、六月雪、七星燈、八大錘、九更天、十道本。」

接著,我們又用「紅、黃、藍、白、黑」做戲名的首字,說出了:「紅拂傳、黃金臺、藍橋會、白水灘、黑風帕。」我們再用「大、小」、「上、下」,「單、雙」和「金、銀、銅、鐵」做戲名的首字,說出了,「大登殿、小放牛」、「上天臺、下河東」,「單刀會、雙官誥」,和「金榜樂、銀空山、銅網陣、鐵公雞」。

她對此大感興趣。

兩天後,她告訴我,她的平劇老師無論如何答不完全由「一」到「十」與「紅黃藍白黑」的戲名,因而她調皮地也相當嚴肅地要那教師反拜她為師,教師答應了,她才得意洋洋地把「一捧雪、二進宮、三擊掌……」「紅拂傳、黃金臺……」說上一遍。

一個週末,我第二次來美莊家,沒有會晤她的雙親,全是由於美莊的安排與她家的平劇老師見面。

那位老師雖非道地內行,為人倒相當老成,非常客氣有禮,也會拉會唱不少段老生與青衣戲,而且嗓子有本錢,只是欠缺一些韻味,他可以自拉自唱,偶爾板、眼不夠準確,也有時尖、團字分別得不夠清楚。他連連謙虛地說:「從小喜歡拉胡琴,跟一位住過北平的叔叔學的。唱,就不行了,自己沒去過北平,上海也未去過,沒有得過名角親自傳授,只是『劉』老師的徒弟。」

「是劉鴻聲嗎?好老師呀!」我問。

「不是,不是,」他微笑回答,「是留聲機『留老師』。」

美莊唱了一段「鳳還巢」。一個多月前,在同學們籌辦的歡迎我康復返校的同樂會上,美莊也曾唱過「鳳還巢」,如今聽來,她顯然進步很多,她是夠總明的。可是,地接著鬧了個笑話——她還要唱一段老生戲「洪羊洞」,老師準備馬上操起琴來,美莊突然嚴肅正經地說:

「請靜聽啊,第一句『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為國家的『家』,是不能唱成『家』的。」

老師問:「要郎格唱呀?」

美莊一臉得意地唱了:「為國雞和鴨呀……」

老師一臉錯愕。我笑了出來,原來是由於我曾跟美莊一再說過:「唱平劇,『王』要唱成『無骯』,『回』要唱成『胡A』、『嬌』要唱成『吉奧』,『家』要唱成『雞鴨』。洪羊洞楊六郎唱的『為國家……』、李陵碑楊老令公唱的『嘆楊家……』家字都必須唱成『雞鴨』才對。」沒想到美莊竟唱成了「雞和鴨」。經我解說,老師也笑了,但是直說:「沒得關係,沒得關係,好耍好耍吶……」

難得美莊連聲抱歉:「可能是太緊張了,請勿見笑。」然後,美莊似是故意地提出一大串聽我說過的——平劇名伶的家世、派別、拿手戲、特殊唱法與規矩,哪些票友登台鬧過什麼笑話,以及一些有趣的梨園掌故,來「考問」,來「難」她的老師。

老師答不出來,便搔耳抓腮,窘迫得無以復加,然後只好對美莊一作揖,叫一聲:「大小姐,鄭老師!」才算完事。

他拉,我也唱了兩段西皮:「南陽關」和「空城計」。他連連稱讚,直說以後要稱呼我「張老師」。我答說絕對不敢,並且稱讚他胡琴拉得好——這倒是真話,他比我的琴藝可好得太多了。

事後,我私下勸阻美莊以後不要再為難那老師。她卻坦白地告訴我:看人發窘,很有味道,那是她從小就喜歡的事。

「你不曉得,」她說:「我爸爸就有這種『嗜好』。我八、九歲時,便記得爸爸時常把幾個賣『白糖獅子』的小販叫進家來,跟他們『擲骰子』,結果爸爸把那個最大的『糖獅子』贏過來時,那小販當然是窘態畢露,甚至痛哭流涕,這時候爸爸便在一陣大笑後,一聲開恩,再把那『白糖獅子』白白送還給小販。又有時候,爸爸找幾個大紳糧來鬥牌,紳糧雖然『肥』,總沒有爸爸賭起來那麼豪放,那麼資本雄厚,那麼氣勢逼人哪,因而,紳糧們輸了,輸了幾千石穀子,又輸了幾十批山(四川稱山林的單位叫「批」),嘿,紳糧的窘態一點不比賣『白糖獅子』的小販好看。結果,爸爸和我看夠了,便再將那些贏到手的產業還給紳糧們……」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惡作劇,這種「嗜好」,也許正是一般軍閥的殘忍性格成長過程中的第一站,繼續發展下來,便會有了以勒索、搜刮、掠殺、使人民吃盡苦頭,而自己方始稱心如意的「嗜好」!

我再度鄭重地勸告美莊,這可絕不是一件好的「嗜好」,儘管他父親這樣做,做為一個女孩子的她,實無仿做的必要。她居然沒有跟我生氣,並且很誠心地表示絕對接受我的勸告。

「你還要我改掉一些甚麼毛病,隨時告訴我呀,我都會改的!」在那段日子,她時常講這兩句話。我看得出,她確在盡力地約束克制自己。由她的神情舉止中,我也看到了一種內斂的沉靜之美。有時,我覺得這未免過於難為她,也未免對她要求得太苛刻了。為此,我越發愛她。

她似乎曉得我對她的父親不太欣賞,因而,她不再叫我和她父親多碰面。如果我在她家吃飯,她便叫楊嫂把菜端到她的房間來。我很喜歡她家做的荷包蛋掛麵和豆花,幾乎每次我們都是開「獨席」吃這兩種簡單的美味。不要任何大菜,只是把「榨菜醬油」、「口蘑醬油」、「紅醬油」、「白醬油」、「茉莉醬油」、和另外幾小盤佐料擺滿一小桌,佐食掛麵或豆花。那真是輕鬆愉快共同進餐的享受。

秋季開學後,我和美莊繼續過著甘美的日子。最難忘,每天晚飯以後,我倆攜手或挽臂,信步走在嘉陵江畔,看對岸與遠方如畫的黃昏風景,看絢麗晚霞把江面波濤染成千萬條五彩緞帶,看月亮上升撒下一張無邊無際的銀色網,聽江水為我們歡奏小夜曲,聽兩人相互傾述不止的信誓,聽兩人擁抱時心臟的喜悅跳躍,感受靈魂的欣慰顫抖……

許多教授和同學都說美莊這一學期以來,幾乎和以前判若兩人。是的,最該自豪的是我,我沒有想錯,用愛,我已顯著地影響了美莊的思想與生活。平民的氣質逐漸在她內心滋長,也逐漸在她的生活中出現。她開始在上課時穿平底鞋,穿布旗袍,並且用心聽講,認真做功課。她又和我同在大飯廳包伙,我們每人置了一個菜罐,裝一點「私菜」,每頓都能吃得很飽。

悲慘的日子希望它盡速消逝,不可能:歡快的日子希望它常川留駐,不可能。也許這就是人生吧。我多盼望我和美莊共同建立的這個甘美而平民化的生活,永遠繼續下去;可是,我逐漸發覺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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