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同學間漸漸傳出來我和鄭美莊「要好」的新聞。維他命G歡蹦亂跳地叫個不停:

「這真是出人意外的新聞,應該發行『號外』!鄭美莊如果當真愛上張醒亞,倒是給咱們外省同學與貧寒同學出了口氣!」

最低領袖對於鄭美莊的印象惡劣如初,他每天在我床下叨叨著:

「同學四年之內不交女友的諾言,你可要背棄了;不過除了鄭美莊,你和誰『交朋友』我都不反對,單單是鄭美莊,唉,不倒翁總司令的女兒……」

我一方面向同學們否認我和鄭美莊有「不平凡的友誼」——這是事實;一方面自己確也曾思慮過一番:目前,我不需要戀愛:即使戀愛,也不需要一位鄭美莊這樣的嬌貴小姐。我一向相當尊重女性,對於捕風捉影地亂講某某小姐愛上某某男士的「馬路新聞」素來十分厭惡。我不願鄭美莊為我受到任何流言的傷害,我決定在和她走向更深的感情的道路上,懸起止步的「紅燈」。

我再沒有到女生宿舍去找過她。「墨子思想研究」寫畢,交給她後,我辭拒了她邀我進城玩一天的建議。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受過男同學的『方』!」她頗不開心地對我說。她不高興或發脾氣的時候便會順口溜出四川土話。「受過男同學的方」,這句話我能懂得,「方」的意思是指碰了釘子。

我一面道歉,一面推說最近實在太忙,希望放暑假後能有去她家拜訪的機會。

她把嘴一撇:

「那麼,這篇『墨子研究』我不能收啦;要收,你就得接受我的答謝——請你到我家吃飯,然後到南岸黃山玩,到南溫泉也可以,我跟爸說了好幾次了,他說可以派一個副官陪我們去,照料我們……」

「不,我若一定要你答謝才替你寫『墨子研究』,那豈不太無意義了嗎?」我這樣回答她,她無話可說,悻悻而去。

幾天以後,我們在課堂附近碰面,她笑瞇瞇地告訴我:「『墨子研究』全部抄完了。」

「有沒有看不清的地方?我寫得夠亂吧?」

「完全看得清,你看抄得好不好?」

咦?她竟能寫得如此一手工整的毛筆小楷!我一面欣賞她的書法,一面暗喜她親自如此細心地抄寫一遍,我當初希望墨子思想能給她若干影響的心願,多少或會發生了作用。可是,她突然說了出來:

「小楷寫得很好吧?爸爸的一位劉秘書替我抄寫的!」

我幾乎打了個寒噤。我很懊喪。

我對鄭美莊開始失望。可是,我馬上自問,我為甚麼要對她失望呢?對於一個自己從未深切關懷與期待的人,有何失望可言呢?

難道我關懷她嗎?難道我曾對她期待過甚麼嗎?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像失戀一般地走開,步子是那麼沉重,心情又那麼空虛。我並不曾和鄭美莊戀愛;然而,我一時無法排除那一種古怪的「失戀」的情緒。

自此,我很少和鄭美莊講話,碰面時淡淡地打個招呼,便迅速跑開。同學間的反應很銳敏,異口同聲地說:

「鄭美莊和張醒亞之間,確僅是普通同學關係而已。」

也有人說我釣金龜釣失敗了,或是諷刺我想扮演「花園贈金」裏的薛平貴,可惜遇到的卻不是王寶釧……維他命G又有消息:他看到鄭美莊在「Romancd Road」上,挽住一位男同學漫步……

我全不在意聽到的這些話。冷靜想想:我實在並沒有愛過鄭美莊。

學期中間,學校舉辦運動會。去年因故運動會未能舉行,今年同學們便個個摩拳擦掌,苦苦鍛鍊,準備一顯身手。不少同學以我為競爭的對象,他們揚言要以新的紀錄一雪兩年前敗在我手下的「國恥」!

最低領袖和維他命G因為和我同班同系,便特別為我加油打氣,維他命G更自告奮勇地出任「啦啦隊長」,當我一下場,他便領著我們系裏的同學大吼大叫:

「哧崩扒!

嚇崩扒!

張醒亞,

Ra!Ra!Ra!」

我因為兩年來從未中斷練習,四百公尺、八百公尺,和中欄三項仍舊得以保持了冠軍,成績較大一時代更稍有進步。在競爭最激烈的四百公尺中欄決賽獲勝下來時,我被維他命G為首的一群同學包圍起來,這個和我握手,那個拉我膀子,有的模仿西洋禮俗抓起我手背就吻,有的歡快得瘋狂般地將我擁抱,或是用力地槌打我的肩頭和胸脯……突然維他命G叫起來:

「讓開讓開,國文系的女大使來送賀禮了,文法學院原不應該分家呀!應該如此敦睦邦交才對!」

原來是鄭美莊來了,兩名校役跟在她後面,抬著兩大筐黃澄澄肥實實的廣柑。

她向我握手道賀,連說:

「我和許多同學打賭,我說你一定能得第一,她們說不一定,於是她們說如果我賭輸了我便輸兩筐廣柑給她們吃,如果我賭贏了我便買兩筐廣柑請客,反正兩筐廣柑我是買定啦!可是,天曉得,我是一百二十個希望我賭贏呀!」

大家人手一個,早已紛紛剝開廣柑,興高采烈地大嚼特嚼。男女同學越聚越多,幾乎各院系都有人來了,鄭美莊宣佈:供大家吃個夠!她命令校役把福利社的廣柑存貨一齊拉光送來,然後,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懂嗎?這是因為你呀,因為要慶祝你的勝利!」

「謝謝你,謝謝你。」我頗為激動地低聲回答她。

「美莊,只請廣柑不行,要請吃糖!」一個女同學猛古丁地叫出來,我認識她,她就是那以脾氣好出名的「丈母娘」。

「對,丈母娘說得對!鄭美莊得請我們吃糖!莫緊『做過場』喲!」大夥兒爭先恐後地跟著嚷。

我被男同學們抬了起來,維他命G扮個鬼臉,用四川腔吆喝著:

「張醒亞,格老子好安逸喲!安得兒逸喲!」

自從這次在運動場旁,經過同學們的「起鬨」,我和鄭美莊在「空氣」中儼然成了「好友」;然而,實際上我已再度想過,我不能熄掉為自己燃亮的那盞感情道路上的「紅燈」;儘管對於鄭美莊的一片好意,我衷心感激。

維他命G一天告訴我說:

「鄭美莊確實很喜歡你,前些日子據說因為你對她不太親近,她便故意挽著一個她不並喜歡的男同學在『Romance Road』上蕩來蕩去,希望能刺激你一下,要你對那男同學嫉妒,然後你便會去對她表示好……」

「維他命G,你一向不造謠,剛才說的這一段,一聽就是杜撰的。你怎麼知道鄭美莊的這種心計呢?」我不信地反問他。

「句句實言,全是丈母娘告訴我的!鄭美莊那幾天對丈母娘說她那種企圖刺激你的方法未能生效,她很失望也很生氣;可是,她又說她只相信世界上會有太多的男孩子喜歡她而不為她所喜,絕不相信會有任何一個男孩子為她所喜而竟不喜歡她!看情形,她是下了決心啦,她非要捉住你不可!這次在運動場上擴大贈送廣柑的一幕,不就是她改變側面進擊,從事正面戰術的表現嗎?醒亞,你老實說一句,你到底喜歡不喜歡她?」

還沒等我回答,身邊的最低領袖替我做主說出來:

「維他命G,你趕快去告訴鄭美莊,張醒亞寧願意去愛『緊急警報』(夠醜的那位女同學),也不會去愛她。她有錢是吧?那都是他爸爸刮來的,他爸爸統治四川的時候,老百姓的田賦已經被迫交納到民國八十幾年啦,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你這話,我可不能代你傳過去。我剛才忘了說啦,鄭美莊已經放出空氣,說最低領袖不知為甚麼一開始就和她做對,並且有從中破壞她和張醒亞感情的嫌疑,又說她如果調查屬實,她要叫她爸爸派人打你黑槍哩!」維他命G對最低領袖這麼說。

「怎麼?光天化日之下,敢打黑槍!這已經不是他們軍閥割據的時代了!簡直是愚昧無知卑鄙可恥!」最低領袖憤怒地叫出來。

「最低領袖,」我說,「鄭美莊還不是說說好玩的,她真的敢那麼做嗎?不要生真氣嘛!」

「好呀,你倒替她辯護起來啦!」最低頜袖不能體諒我的本意,竟和我幾乎翻臉,「好,你去愛她去,我怎麼管得著?我,我,不過因為太愛護你,太敬重你,才認為她不適宜做你的愛人!」

「一千個,一萬個不好,都是她那當軍閥的父親;與她自己何干呢?」我忍不住地,再辯駁一句。

「好,好,你認為她好,儘管去向她求愛!求婚!頂好招贅!在四川做一輩子享福的姑老爺算啦……」最低領袖氣得滿臉紫紫的,活像個茄子。

我們不歡而散。

不過,我嚴肅地告訴了維他命G,剛才這一場爭吵,可千萬不能轉告鄭美莊,因為白白增加鄭美莊和最低領袖之間的相互反感,那是毫無意義的事。

最低領袖一連好幾天不理我。我也上來「彆拗勁兒」,不跟我講話,我也裝啞巴。

就在這幾天,學校裏發生了一件嚴重的大事:

同學自治會醞釀著全校罷課。第一個原因是為了一部分同學不滿意去年政府解散了新四軍,由於共產黨一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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