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一口氣衝了出來,渴望立刻能夠找到唐琪。

當我跑到繁華的法租界,電車、汽車的囂喧,使我的頭腦遭受震盪之後,反倒冷靜下來。我猛然想起,我來得太早了。天還大亮著,距離舞廳開門的時間,最少還有五小時。

折轉回來的路途上,我又想到:也許唐琪已經不在永安舞廳伴舞了?也許晚上我仍要白跑一次?果真那樣可怎麼好?怎麼,我以前連想一下這個問題都沒有呢?這是很可能的事呀!越想,我越擔心,一些更壞的可能發生的聯想,使我變得惶恐、懼怕不已。

這似乎是一個不吉利的預感。可是,我確比以前堅強多了,我盡量把那些不幸的猜測排出腦外。我祈禱了好久,我不會背誦任何祈禱詞,但我相信「誠則靈」。

我又許願:晚間我能順利地找到唐琪,我一定開始請求變成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無論甚麼教我都願終生信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甚至永遠不許吃美味的豬肉的回教,都可以,只要真神能幫助我找到唐琪。

天黑了,我的心裡,卻亮了起來,十分鐘後我將見到唐琪。

永安舞廳門口嵌懸著的氛氣管霓虹燈,仍如一年多以前一樣地,放射著紅紅綠綠的光輝,不過那裡面已沒有了唐琪的名字。心想唐琪已不是新舞星,不再擺放並不足為奇。我滿具信心地,向裡面走去。

在前廳走廊內,我看到了懸滿壁端的舞星照像。我馬上掃視一週,然後再分別細觀,沒有唐琪,真的沒有唐琪。我一陣心慌之後,又平靜下來。我想到了這些照片上的人該是正在發紅發紫的舞女,唐琪可能因為並未發紅發紫,而沒有資格和她們在此並列!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是的,我是一直在暗中希望她千萬別變成一個交際廣潤行為浪漫的紅舞女呀!

我想盡量裝成大人,並且裝成舞場常客的神態;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裝得太好,因為無論如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舞場來。當我踏進有舞池的正廳時,那相當幽闇的燈光,幾乎使我一陣目眩,與電影放映之後方才入場時的感覺頗為相似。我警覺地提醒自己:可別滑摔一跤當眾出醜,並且應該模仿其他舞客的舉止。有一點,我很欣慰:我從若干客人與茶房的身邊走過時,我發覺我和他們一般高,或是竟高過他們半頭、一頭了。

茶房對我很客氣,毫不拿我做「阿木林」「土包子」。我叫了一瓶可口可樂。我還想要一包香煙,因為我看到了每一個檯子上的客人都在那兒噴煙吐霧。我沒有那麼做,我警告了自己:

「別把這些壞毛病都學會吧,你這是第一次到這種場合,也應該是第末次啊!」

茶房已問了我兩回:「您要叫哪一位小姐?」我告訴他,我想先休息一下。我自認回答得很「體面」。我確實想先休息一下。不知為甚麼我竟又有些緊張起來,我極想準備好一旦見到唐琪應該向她講的全部話語,免得窘迫或失態。

隨著一闋一闋的音樂,舞池裏一對一對地翩翩起舞了。我尋找不到唐琪的影子。每節音樂停止的時候,燈光便變亮許多,每個舞女和她的舞客的面龐,幾乎可以看得相當清楚,她們與他們走出舞池時都是那麼親暱地牽住手,甚而摟住腰,我實在看得很不習慣,很厭惡。我多矛盾呀,我不是希望把唐琪也從這一堆影子中間找出來嗎?找不到,我失望,一旦找到,看到她也正被人那麼輕浮地摟住腰肢搖晃出來時,難道我就不失望嗎?我突然不知怎麼好了,我幾乎想跑開。我左右兩邊的檯子上,正表演著肉麻鬧劇,幾個舞女摟住舞客的脖子,灌酒,打情罵俏……我後悔進來得莽撞,我應該在大門口等唐琪的。

看看錶,已經十點半。舞場已告客滿。唐琪要來一定早該到了。我再也坐不住,便鼓足勇氣叫茶房來:

「請問你,唐琪小姐有沒有來?」

「誰?唐琪?」他一搖頭,「我們這兒沒有這麼一位小姐呀!」

「嗯?一年多以前,你們門口不是還給她做了霓虹燈大廣告嗎?」

「啊,那我可不知道了,我來了快一年了,從我來的那一天好像就沒有聽說過唐琪小姐。」他似乎已發現了我的焦急情況,接著說,「不要緊,我去請我們大班來。」

大班來了,他說他記得唐琪,不過唐琪在他這裡只幹了不到半年便不幹了,現在她在那兒?他不知道。我追問他唐琪為何離開?他連連嘆息不止:

「可惜啦,她脾氣太壞,一點不肯迎合客人心理,碰到喜歡開玩笑或隨便一點的客人,她竟會跟人家吵架,當然我們不能再留她……她稍稍能夠再圓滑一點,早就紅遍了半個天啦!可惜,可惜……憑她的面貌長相,可真令客人們傾倒哩!」

我正聽得發呆時,大班卻接著兜起生意來:

「我們這批新進場的愛玲、黎娟、林美玉、幾位小姐也很不錯呢,又年輕又漂亮,您要不要請她們哪一位……」

我繃起面孔搖搖頭。我幾乎要告訴他:我是來找唐琪要她一起去參加抗戰,不是來隨便找任何一個舞女開心的。我被人家視為與一般舞客無異,感到不快。

我憎恨這個地方;卻又不甘心離去。我清楚知道:在這兒坐等上一輩子也不會再找到唐琪;然而,我卻繼續發呆不動,彷彿希望發生奇蹟。

「您要找唐琪小姐,他知道。」方才那個茶房的聲音,把我由半昏迷的夢境中驚醒,他正帶領了另一個年紀老的茶房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在哪兒?」我問,「快告訴我!」

「可能在聖安娜。」老茶房說。

「聖安娜是甚麼地方?」

「還不是舞場!在特別一區光陸電影院樓上。」

「你就帶我去找她好嗎?」

「不行,我得值班,您可以自己去,她多半在那兒,因為上個禮拜我在馬路上碰到她,她親口告訴我的。」

「謝謝你,謝謝你。」我匆忙付帳,連連和兩個茶房熱情地握手告別,完全忘掉了剛才一心模仿一般老舞客對待茶房的高傲態度。

一口氣跑到聖安娜,進入大門廳內,立刻看到了霓虹燈製作的一排大字:「青春歌星唐琪駐唱」,下面是她的巨照。我幾乎叫出聲來:「琪姊!琪姊,千真萬確,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快步走進去,老遠地就聽到一個女人在唱歌——會不會是唐琪在唱?那聲音那麼熟悉那麼動聽!舞池裏一對一對地正舞得興高采烈,音樂臺上流瀉下來的女高音獨唱「何日君再來」,更助長了歡樂的氣氛。

沿著舞池邊沿,我逕向音樂臺奔去。天哪!那正是唐琪,那正是唐琪!音樂臺前的小燈把她照得十分清楚:蓬起的飛機頭,銀色長耳環,沒有袖子的大花長旗袍,金色高跟鞋,臉上顯然塗了不少化妝品,眼皮有發綠的油彩,雙頰搽滿胭脂,嘴上的唇膏抹得很濃很厚……雙手合攏擺在胸前,上身和腰微微有些晃動,唱得很起勁: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

人生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這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新歌,唐琪在熱烈掌聲中鞠躬結束。我沒有鼓掌,我似乎不喜歡她在這裡演唱給這麼多人聽。如果這裡只有她和我兩個人,我想我必會向她鼓掌,向她歡呼,然後猛跳過去,擁抱住她,告訴她,她的歌聲是如何美妙。

她還沒有看到我。我站的地方燈光很暗。我準備她一走下臺來,便去召喚住她。可是,她卻把身子扭轉向裡面。音樂又響了,原來她還要唱第二支歌。

我不知道這第二支歌的名字,可是,唱詞一字一句聽得十分清楚:

……數不盡的哀怨無法向你傾吐,

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咫尺天涯,一別竟成陌路,

悠長歲月,教我相思苦……

她唱得那麼辛酸,那麼委婉,那麼有感情。剎那間整個的舞場寂靜無比,除了她的歌聲、伴奏,和舞池裏輕盈的腳步聲做了節拍外,再沒有了剛才的一切喧囂……剎那間,整個舞場在我眼前變幻成一座幽美的仲夏夜之花園,花園內只有唐琪和我兩個人,她不停地向我歌唱,向我伸臂,向我召喚:

……多少次夢裏相逢,

我已模糊;

幾時你再到我身邊啊,

聽我細訴……

掌聲延續到一、二分鐘之久,我也忘記疼痛地拚命拍掌。唐琪連連鞠躬向全場答謝,走下台來。

「琪姊,」我攔住了唐琪的去路。

「咦?你?你?」她猛然地雙目一閤,用力地搖晃了幾下頭,重新又張開了兩隻又大又亮的眼睛,「你?醒亞?」

「琪姊,是我!」我激動地拉住她的雙手,「是我啊,琪姊,我找了你好久了。」

「你,你找我做甚麼?」她突然換了一張冷冷的面孔。方才第一眼發現到我的時候,那一種驚異、喜悅的混合神情,已經不復存在。

「琪姊,我有許多許多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這裡亂糟糟的,你到對面琪士林咖啡廳等我,我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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