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彷彿已經睡了一覺,因為我夢到自己和那兩個流氓再度交手,打得頭破血出;可是,我又似乎根本未曾入夢,只是在半昏迷狀態中回憶著方才的一場惡鬥……我用力地睜了睜眼,清醒地發覺我正靜躺在自己臥室內那張安適的小鋼絲床上。

月光從窗帘的開啟處灑進來,在對面牆壁上與床前地板上,鍍了兩條晶亮的銀色線。床頭櫃上的小鐘滴答滴答地響,我翻身去看,原來已經下半夜兩點鐘。

我又逐漸感到混身酸痛,尤其口渴得要命。正好床頭櫃上放有一隻茶杯,我急忙取它到手;立刻發覺那杯子已空空如也。我想起方才唐琪給我服藥粉時,已經那把杯水喝光。

我想喊人來。可是,傭人都睡在樓下,姑父母與表姊的兩個臥房雖然在樓上,卻又和我的臥室隔著一條甬道,小聲音喊叫,她們不會聽到,而我又不敢把姑父吵醒。表哥的臥室在我隔壁,我只有敲幾下牆向他「求援」。敲了幾下,沒有反應,想必他已睡熟。我不好意思再打牆,深更半夜裏把任何人吵起來,都是太惹人厭的事。

我極埠渴。姑母經常把暖水瓶和茶具,擺在外間甬道的一條長几上。我只好披衣下床親自去取。

我一翻身坐起,立即週身一陣劇痛,迫使我再度倒下。我咬了咬牙,忍耐地閤上眼。

睡不著,便睜著眼睛,回憶剛才姑母大夥圍繞著我的床邊,在唐琪的指導下,給我醫療的一幕:

皮膚被抓破的地方姑母給我塗上紅汞水,幾處紫腫的地方塗上碘酒,最後由表哥用力地把酒精、松節油混合液在我週身骨節上塗抹,表姊忙著幫助唐琪煮針,和做其他消毒工作,唐琪給我注射了退熱劑和鎮靜劑,又給我服了感冒藥粉……這些工作都在高度靜肅中進行,因為我們必須瞞著姑父,不但我不敢把這場毆鬥的始末稟告姑父,連姑母、表哥、表姊也無轉告姑父的膽量。

當我到達家門口時,我曾要求唐琪不必送我進來;可是,她執意不肯,她怕我負傷很重,會鬧一場大病,堅要給我檢查一下,再回高家。正好,姑父在客廳內會客,唐琪扶我悄悄地走上樓梯,可是剛走到樓上甬道便迎面碰上了姑母和表姊。我無處退躲,狼狽地,委屈地,衝著姑母:

「媽,我摔傷了……」我已經好多年不管姑母叫媽,這一回卻又不知不覺地,像個受了欺侮的小娃兒似地,叫了出來。

這可把姑母嚇壞,她連忙問我是否被汽車撞倒?是否跌出了血?是否摔傷了筋?是否折斷了骨?表姊連忙把表哥喊出來,兩人架住我,把我抬到床上。

「到底怎麼回事呀?你不是到賀蒙那兒去啦?」姑母三人一齊問我。

還是唐琪比我有勇氣,她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鼓後她還說都怨她不好,否則我不會出這種意外,她請求姑母大夥原諒她。

姑母本來要馬上找海關醫務室的醫生來給我醫治;可是,那必須請姑父打電話到那醫生家才辦得到。唐琪自告奮勇地說她絕對可以代替醫生,她立刻開列出好幾種藥品,和注射用的器具,由表哥親自去採買,免得傭人去,會走露消息,被姑父知道。

唐琪熟練地,用熱水浸過的棉花,敷住我臂上的出血傷口,並用力地按壓,她又揭開我的眼瞼,視察我的眼球,又詳看我的耳孔、牙歲、和每一個重要骨節……她一面肯定地說著:

「不要緊,瞳孔正常,證明大腦沒有受傷,只是耳垂外麵皮膚出血,耳孔裏沒有血跡,證明顱骨一點也沒有破裂,臂上的傷口很快地停止了出血,證明動脈未受損害……」

「唐表姊是學護士的,」表姊告訴姑母,「她說的都是內行話。」

「好,不要緊就好。」姑母欣慰地說。

「季伯母,您放心吧,骨頭一根也沒有折!」唐琪又向姑母補說了一句。

表哥這次可累得夠受,買藥回來以後,便秉承姑母之命,依據唐琪的指示,給我週身塗擦松節油。過去我拚命練田徑賽時,自己也曾用這種方法治療過那疲乏過度的身體。我漸漸恢復了一些體力,注射、服藥以後,彷彿感覺體溫也在立見功效地下降——當然,我想這也許都是「精神作用」。總之,我輕鬆了許多,並且開始有說有笑了。

表哥和表姊不放鬆地質問我,為何早不誠實地說出和唐琪的約會?又追問我和流氓毆鬥的過程能否詳細描述一番?他們表示未能在旁助戰深以為憾。

「我是去找賀蒙,半途碰到唐表姊的。」我仍舊不好意思招供。

「騙鬼!」表姊一瞪我,然後莞爾一笑,「早看出你的神色有點不對啦!說也奇怪,我很久以前好像就有一個預感,也許是偶爾的猜想,或者是希望——覺得你會和唐表姊要好……」

「醒亞,你怎麼不敢說實話呢!明明是我寫信約你去溜冰的。」唐琪勇敢地說。

「唐琪姊偉大!誠實!坦白!爽快!活潑!熱情!漂亮!」表姊把一連串讚美贈予唐琪。

「謝謝你的誇獎啊,」唐琪雙手親暱地拉住了表姊,「我要有你這麼一個好姊妹該多幸福呢!」

表哥對唐琪扮一個鬼臉:

「你有醒亞這麼個好『弟弟』,還不幸福嗎?」

唐琪臉紅了,可是並沒有像一般羞澀的女孩子似地垂頭不語,反而附和著表哥說:

「對,醒亞確是好。他好純。他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只是有一點膽怯,活像個小姑娘;不過剛才他和兩個流氓對打的鏡頭,卻真出我意外地兇猛呢!」

「琪姊,我那兩下『西洋拳』還很夠味吧?」我得意地問。

「相當棒!」唐琪回答,「完全是華萊斯比雷的粗線條作風!」

「我確是模仿電影裏打架的姿勢哩!看電影倒也有好處,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把拳頭在敵人的下巴那兒,由下往上猛打這一手哩!另外我想我能取勝的原因,應該歸功於我過去在田徑賽和雙槓上用過的苦功。那兩個傢伙外表唬人,實際是『大個兒麵包發麵兒』的,體力持久比不上我,所以我就和他們做長期消耗戰……」我說得有聲有色,她們聽得津津有味。

姑母怕我太累,阻止我再多說下去。她下命令要我開始睡覺,叫別人一律離去。

唐琪被邀到表姊房間去聊天了。隔著甬道,我無法聽到她們談話的聲音。我也無法知道唐琪何時離開表姊房間,轉回了高家?我一直在半睡眠狀態中。

整個小樓寂靜萬分,窗外街上也寂靜萬分。

突然,門一開,一個人影閃進我的臥室。我幾乎被嚇得叫出聲,我很快地認出來,那竟是唐琪。

「醒亞,」一點兒沒有錯,唐琪的聲音。

「琪姊,你怎麼還沒有回家?」我驚奇地。

她走近我的床邊。更令人驚奇地,是她手裏正拿出一個暖水瓶:

「我不放心,我請求睡在你表姊的房間裏,明天再離開。剛才我已經來看過你一次,你睡得很熟,我沒有叫醒你。回去又睡了一小覺,醒來想到你可能會在半夜裏要水吃,所以我便寫了一個小紙條,把暖水瓶給你送來。」

「我正渴得要命。」

她給我倒了一滿杯,正好不冷不熱,如獲瓊漿,我一飲而盡!

扭亮床頭小燈,我看到她倒水前擺在我枕邊的一張紙條:「醒亞:熱水瓶在這兒,發燒以後一定口乾,多吃點水,對你有益!為你祈禱的琪。」

我真不知道如何答謝她的細心與體貼!喜悅的淚立刻湧上了我的眼睛。

「你哭啦?」唐琪坐在床邊,近近地瞧著我,「是不是身上發疼?」

「不,琪姊,我是高興得哭啦!你不知道,我多麼感激你!」

「不,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怎麼?要我怎麼?」

「要你——愛,」她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聽見沒有?要你愛!」

我點點頭,淚珠紛紛滾跌出來,碎在她的掌心,碎在我的耳根,碎在我的枕頭上。

唐琪用手輕輕拭一下我的臉,然後猛地伏在我枕邊,在我臉上深深地親吻。

「叫我呀,跟我講話。」唐琪緊貼住我的耳根說。

「琪姊,琪姊……」我有些顫抖地。

「不要光叫我呀!告訴我,你愛我!」

「琪姊,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可是我不會表達。」

「傻孩子,這也要人教嗎?抱住我,吻我,吻一次,說一遍愛我!」

我那麼做了。

我從未享受過如此蜜樣甜、火樣熱的愛情。我直懷疑是在夢中。

「琪姊,我們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是比夢更美的月夜。」唐琪把床頭小燈熄掉,掀一下窗帘,月光如銀色大瀑布,立刻潑了我們一身,也潑滿了全室。

她把窗帘勾掛好,重新坐回我的床邊:

「就這樣好嗎?不要燈,要月亮?」

「好,琪姊。」

「知道嗎?這是上帝憐憫我們沒有在月下滑成冰,所以特別給我們安排一個這麼快樂的相聚時間!」

「……」我點著頭,我不會用語言表達內心的喜悅。

「怎麼又不講話啦?又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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