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在戀愛了!我在戀愛了!好興奮,好快活。人生是這麼美好,自己的生命是這麼充實,有唐琪這麼一位戀人是這麼值得自豪。

似乎一分鐘也不能安靜下來。太多的喜悅,像洶濤巨浪般激蕩在我的心房,那小小的地方實在容納不下;於是,它便向我週身,向我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裏流溢、氾濫……

想把我的喜悅告訴姑母,告訴表姊,要她們也分享一點快樂。可是,我有些羞怯。我原以為表哥會把他所見到的我和唐琪的親近情形告訴她們;然而,他並沒有。這真難怪他,他也正在戀愛呀!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會變成睜眼瞎子的——除了自己的愛人,再看不見其他一切的存在。因此,我猜想,當表哥整個心思完全集中在他的高小姐身上時,我和唐琪中間的事,對於他,實在毫無注意的價值。幾次,我鼓鼓勇氣,對姑母和表姊說:

「讓我告訴您一件事啊!」

可是,當她們馬上追問是什麼事時,我每次都又把話吞下去,而改說一句:

「根本沒有事!」

「發神經!」表姊罵我。

我暗想:神經病患者能有如此的輕鬆愉快,我倒希望犯一輩子神經。

回到自己房中,把一切秘密都告訴了媽。真像犯神經似地,面對著媽的大照片,叨叨個不休。我彷彿看見媽的端莊的嘴角微微掀動,她是在微笑著祝福她的兒子有一個幸福的初戀。

「我必須告訴唐琪,我是那麼深深地,熱烈地愛著她。我必須告訴她,當好幾個月以前我在高老太太家和她第一次見面時,就愛上了她。不,是遠在兩年以前,還沒有和她見面時,由於別人的提及,我便已愛上了她……」我倒在床上,睜著眼睛,對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又想到:我必須對她說得有感情,必須做得很勇敢,很有男子漢大丈夫氣概……當我把眼睛閉起來時,那幻想便越絢爛,在黑暗中,人的膽量會變得更大,夢的氣氛會變得更濃。

我要像個大人似地,握住她的雙手,或是依偎在一起,用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或是目不轉睛地瞅著她那一張美麗的臉,近近地,盯上老半天、老半天,或是請她把眼睛閤起來,然後出其不意地,在她那鑲著羽樣的長睫毛的眼睛上輕輕地親吻……

我重新睜開眼睛,看到了牆上英姿勃勃的爸爸的相片:

「爸啊,賜給你兒子一些力量吧!你這麼勇敢的英雄怎會有一個這麼膽怯的孩子呢?他實在缺乏足夠的膽量,把他所幻想的,一一做將出來哩!」

果然,當我第二天遇到唐琪時,我竟沒有把我預備了一夜的話語,向她說半句。

我們和往日一樣地在一塊滑冰,講了半天平劇與好萊塢電影明星的事,她談得十分興高采烈,我想告訴她:「我希望換個題目,談談我們自己的事。」

可是,我找不到機會。其實,並非沒有機會;而是機會之門,永遠不會為膽怯的孩子而常開的。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任何一分鐘,我都可以告訴她:

「琪姊,你知道嗎?我那麼地愛你。」

「你喜歡那些女明星?」滑行在冰上,她把頭一側,像老師出題目考試似地,鄭重地問我。

「珍妮葛娜、薛愛梨、珍妮麥唐娜、嘉寶、菊痕克蘿馥、瑪琳黛瑞西、碧蒂黛維絲……」我實在再想不起更多的名字,虧得我偶爾看幾次電影或是翻翻電影畫報。

「這些老牌明星都不壞,除掉她們,我更喜歡杅爾柏、桃樂絲拉瑪、希地拉瑪、西蒙西蒙、黛安娜杜萍、金潔蘿潔絲……而我最喜歡的則是琶琶娜史丹薇與剛剛出名的妲耶黛爾尤。」

是的,妲耶黛爾尤,這個美麗的法國新星,正在許多中、英、日文畫報上做著封面,給我的印象倒是頗深的。猛然間,我發現到唐琪的面龐很有幾分和她相像,雖然她倆一個是東方人,一個是歐洲人;可是她們的一對大眼睛,一條直鼻子,一個花朵樣的嬌小嘴唇,確給人一種相像的感覺。我想:天下醜的女人,有各種不同的難看相;而漂亮的女人,卻會有著共同的動人的地方。

只是,唐琪比妲耶黛爾尤稍稍胖一點點。於是,我馬上想起,難怪她喜歡琶琶娜史丹薇了,看來琶琶娜史丹薇比較豐滿一些,而她在影片上的表情與神采,有些地方很像唐琪。

我想,我並不太笨,我很快地想到了一句話,應該告訴唐琪——告訴她:她長得很像她最喜愛的那兩位女明星,並且她比那兩位女明星更漂亮!

真遺憾,我心跳了半天,始終講不出口。我再三思慮這一句話並無輕浮下流的成分,而是出於真誠的讚美;然而,我早已說過,對於談情說愛,我的膽怯,使我木訥,使我毫無風趣。

「你喜歡那些男明星?」唐琪繼續問我。

「柯爾門、萊昂巴里穆、賈里古柏、華萊斯比雷、馬爾芝、羅勃泰勒……」

「我最喜歡李斯廉郝華、和泰倫鮑華。」唐琪說,「李斯廉郝華的溫文、典雅,泰倫鮑華的瀟灑、英勇,真令人傾倒。我尤其喜歡泰倫鮑華,他有一股青年人特有的活潑健康的生命力,男孩子應該那樣。」

「你不喜歡查里鮑育和嘉伯爾嗎?」

「你正說對了!查里鮑育的表演,太柔膩了些,有點使人心煩。嘉伯爾的演技當然很棒,可是他那個小鬍子真討人厭,還有他那兩隻眼一瞇,壞相畢露,不敢領教……」

「琪姊,你真有資格做一位影評家。」

「不,」她一搖頭,「我不想做影評家;可是要永遠做一個影迷,我好喜歡電影喔。有時候我還想做一個影星呢!不過我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我覺得做一位護士比做一個女明星偉大。」我馬上說。這是我的真心話,這種觀念的由來可能是受了我那姑母半古老家庭的影響。對於唱戲演電影的女人,在那個年代,確實尚未在我的心目中建立起崇高的地位。當然,十七歲的我,對於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瞭解得還委實太少。

「不,任何正當職業都對人類有貢獻。」唐琪反駁說,「一個不盡責的護士,不比一個認真工作的伶人或影星更可愛。當然,一個仁慈熱心的護士又比一個演技不佳而生活墮落的演員強得太多。」

我不住地點頭,認為她說得很有理,很深刻,難怪她比我長了兩歲。

「反正,最壞的『職業』就是寄人籬下,給人家打雜兒,看人家臉色……」突然,她把話題轉到她自己身上。

我實在怕看她那想起無限委屈的面容。一方面,我不知道該如何加以勸慰,一方面由於她的眉梢、眼角,充滿憂鬱凄冷神情時,她乃有著另一種特殊美麗令人愛憐的魅力,使我心深處的火焰,燒得更為灼熱……

「告訴你,我昨天算了一卦,很不好。」唐琪接著說,「是用『牙牌神數』算的,結果是上上、上上、下下。卦詞說:百戰百勝無往不利,忽聞楚歌一敗塗地。」

「你是問能找到護士工作嗎?」

「不是。」她幾乎笑出來,「是問一下我們滑冰的事!」

「滑冰還用算卦問個甚麼勁兒,我們不是滑得很好嗎?」我也忍不住地笑出來。

「我也曉得我這一卦問得很滑稽;可是,我有預感:不久我的姨媽和高大奶奶就會干涉我滑冰了,尤其常跟你在一起滑冰。」

「怎麼?我怎麼啦?」我詫異地。

「你沒有怎麼,不過你是個男人呀!」

「男人犯甚麼罪呢?表哥不是男人嗎?高老太太很喜歡他呀!我不相信她們會對我不好,尤其高老太太一向對我很客氣。」

「等著瞧吧,但願我猜得不對。」

我實在不懂她的話,我不相信高家一家人會有任何一位將要阻撓我和唐琪的往來。因為我和唐琪不但有著「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又是在極自然的環境下認識的,這總不能和那些冒失鬼或小流氓們硬給唐琪寫信求愛,相提並論。何況,我並沒有向任何人宣佈:「我愛唐琪」。就連唐琪本人也尚未聽到我說出這句話,這有什麼值得別人非議或干涉的呢?

然而,唐琪的多慮竟不幸言中。

隔了不到一週,我和表哥照例在下午準時到達高府時,高老太太正在客廳的裏間大發脾氣,我立刻聽明白了她是在罵唐琪。高小姐、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都侍立一旁勸請老太太熄熄火。由話裏頭,可以分出高小姐與高二奶奶對唐琪存有同情與憐憫,而高大奶奶那張會說話的嘴,卻用最富技巧的措詞對唐琪加以傷害,她一句一個「娘呀,娘呀,」親熱地叫著高老太太,顯然高老太太對她這位大兒媳婦頗為欣賞,而對高小姐與高二奶奶的態度,則認為有所偏袒了唐琪。

「娘呀,娘呀,」高大奶奶一面叫著,一面又給高老太太不住地倒茶,又不住地給高老太太捲著水煙袋用的紙捻,「您姥可犯不上跟唐表妹生真氣,又不是自己的親閨女,氣個好歹的,要我們做小輩兒的可怎麼辦?唐表妹不孝順您姥,我們可還得孝順您姥呀!娘呀,娘呀,消消氣兒吧!再說唐表妹正是十八九好辰光,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啦,趁著年輕撈撈本兒狠狠地玩個痛快,也是這年頭時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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