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週過去,我已能溜得和表哥差不多了。高大爺的三位公子也溜得相當熟練了。只有高小姐仍然不能「獨立行動」。姑母說得對:「高小姐太斯文。」太斯文的女人大概不適宜學溜冰。

唐琪歸咎於我的表哥教導無方,她願意代為助教一番。

唐琪單獨教了高小姐半天,又鼓勵高小姐和我們大夥拉在一起跑,或是叫我們大小七口擺成一條長龍,表哥打頭開路,唐琪在尾端用力地推進,高小姐夾在中間,這樣,大家就把高小姐自然而然地帶著溜起來。

三個孩子不再拖著唐琪教他們,他們喜歡自由自在地,像一個個小豹子似地,在冰上亂竄,玩著「偵探拿賊」的遊戲。有時候,他們堅要我和唐琪做「賊」,他們做「偵探」,偶爾我會被他們捉到一兩次,但他們實在沒有辦法捉到唐琪。唐琪故意地在孩子們的身邊閃躲,眼見就被孩子們抓住了,卻馬上施展出一項特技——飛快的一旋轉,然後見影不見人,跑脫掉。孩子們又規定了:只許唐琪倒滑不許正滑,結果還是照樣無法把她抓到。

孩子們口服心服了。他們對唐琪的尊敬心,為此,似乎大增。當他們再看到唐琪和我挽著臂滑過時,也就不再惡作劇地對我們訕笑。也許,他們已經看慣了。

唐琪為她自己製了一套溜冰新裝——一頂帽子,一件毛衣,一副手套。三件全是天藍色牴羊牌毛線織成的。帽子頂端有一個大絨球,也是天藍色的。她穿戴起來,出現在冰場裏紅紅綠綠的女人群中,顯得那麼醒目,脫俗,直像豔麗的芍藥牡丹叢中,突出來一株幽雅的水仙,或芝蘭。

「你看我這套新裝怎麼樣?」我們並肩滑行時,唐琪問我,「我最喜歡這種藍顏色。」

「很漂亮,」我說,「你以前那一種淺綠色的毛衣與手套也很好看。」

「我並不太喜歡綠顏色,那是姨媽做壽那天,她送給我的。你知道:藍色最能代表自由、光明、坦白、誠實,也最能代表愛情。」

「嗯,嗯,」我不住地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我倒從未對藍色發生過如此繁多的聯想,我更未體會到為甚麼藍色最能代表愛情?我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愛情,我無法了解愛情的顏色。不過,以前我倒曾聽到一般俗人嘴裡講到愛情應該是粉紅色的。奇怪,唐琪卻說愛情是藍色的。我不能不順從地贊成她的說法,我不能表示出自己是個完全不懂愛情的小傻瓜。因為,愛情正是我願意獲有的。

「我給你打一個新帽子和一雙新手套好嗎?」唐琪把頭一斜,問我。

「好,怎麼不好?只要你有空。」

「毛線可得你自己買,」她說,「我沒有錢送給你毛線。等不久我找到工作時,也許可以再送你更好的東西。」

「先謝謝你,」我接著說,「你準備去做甚麼事?」

「還不是護士!我是學護理的。」

「哦,琪姊,我忘記了問你,你在北平護士學校已經畢業了嗎?」

「沒有,只還差半年。姨媽他們一定不要我再讀了,我實在拗不過她們。」

「為甚麼?」

「哼,說起來,氣死人!都是高大爺搗鬼!七七抗戰一開始,我和幾位女同學自動組織了一個看護隊,到廿九軍前線擔任救護傷兵工作,官兵非常歡迎我們。不知後來怎麼給高老太太曉得了,她認為我簡直犯了滔天大罪,指責我說:女孩子家竟不顧羞恥地跑到大兵窩裏去跟他們摸手摸臉的,太不成話!她又說:我果真能嫁給一個軍官也就算啦,想不到廿九軍撤退了,我竟還在北平留下來……真見鬼,我當然要留下來啦,我還得繼續唸書哇!可是,高老太太非常不諒解,再加上那位親日的高大先生在一旁煽火,哼,我更罪該萬死啦——我居然敢幫助過國軍打日本,這還得了?再在北平蹲下去,日本人非把我抓去不可!高大先生又說:抓了我不要緊,要連累了他們一家老小三輩,我可就太缺德了……」一口氣,唐琪滔滔不斷地,對我敘述了這一大段。

「後來呢?」我問。

「後來呀,我死也不肯回天津,姨媽停止了我的一切學雜費零用金,還是高小姐偷偷寄給了一點錢,使我沒有半途失學。頭兩個月,我好心來給老太太拜壽,想不到她們便下了決心不許我再走。她們又找到了一個新的不許我回北平的重大理由——他們發現到好幾封不相干的男人們給我寄來的信與照片。我和那幾個男人根本不認識,他們硬死皮賴臉地,寫上一大堆肉麻的話,還規規矩矩地打著小領花拍了照片寄來,以為自己很漂亮呢,哼,一個個好德行喲!」她說得很滑稽,我忍不住要笑出聲。我又有一點氣,氣那些給她寫信的男人們,儘管她一再表示她很討厭那些傢伙。可是,我有甚麼資格憎恨他們呢?我應該不應該厭惡他們呢?我不知道。

「我從不曾給他們回過一封信,」她繼續說,「可是,我做錯了一件事,這怪我自己——我不該把那些信保存起來。告訴你真話,女孩子都有虛榮心,都會認為能收到許多陌生男人的追求信是值得驕傲的一樁事,因此,我儘管討厭那幾個死傢伙,卻又沒有把那些信燒掉。另外,我又想得太天真了,我竟把它們帶到天津來給高小姐和高二奶奶看,我的用意原是叫她們看了覺得好玩,好笑而已;不料高大奶奶也看到了,當然,高大爺和高老太太也馬上知道了。不容我分辯一字,老太太叫我從此和她脫離姨母外甥女兒的關係,並且吆喝著叫我立刻滾出她家。我當時提箱子就走,她們卻又說不能叫我再在外面丟人現世,非把我關在家裏著實地管訓管訓……」

「這真是沒有道理!」我不平地插了一句。

「沒有道理的還在後面哩,」唐琪把臉一沉,「老太太又哭又鬧,我倒明白她老人家確還是出於一片疼愛我的心,只不過是她的頑固思想和我們這一代距離得太可怕而已。對於高大奶奶,我則無法原諒,她開始在人前背後罵我,你猜她罵我甚麼?」

「罵你甚麼?」

「哼,她罵我是小挨刀的,缺八輩兒的,半吊子,小狐狸精,小妖精,爛桃兒,騷貨……」她越說越氣,突然停止了滑進,一把抓住我,伏在我的肩上哭泣起來。

「你說可氣不可氣?我究竟做了甚麼,值得被這樣罵呀?」她一面抽咽著,一面向我傾吐著無限的委曲。

我簡直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勸慰她。我又怕表哥和高小姐滑過來時看到這一幕。我講不出話。我心裡對於唐琪有太多的同情與愛憐。我覺得自己的眼睛溼潤起來。

「琪姊,不要哭好嗎,你再哭我也要哭啦……」我說的是真話。她抬起頭來,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淚痕。猛古丁地,她又用手帕來給我拭一下眼睛——這我才發覺,兩顆淚珠已經滾出我的眼眶了。

「你也不要哭啦,」她反倒衝著我微笑一下,「你的心眼很好,很軟,我很高興。」

我們又攜手滑了半圈,她說心情不太好,希望早點回家。

我告訴了表哥和小把戲們,假說唐琪生病了,要先回家。他們還沒有溜過癮,仍留在冰場裏盡情地玩。

我送唐琪回高家,這還是我第一次獨自和唐琪在街上走路,也是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

唐琪像在冰上一樣地,挽著我的臂。她近近地偎依著我,那麼疲倦地,嬌慵地,輕俏地,萎謝在我的身邊。

這時,我才清楚地注意到我的身長比她還高了半個頭,雖然我比她小兩歲。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自忖著。一種成人的男子優越感,使我異常興奮與欣慰。

「聽說,你的爸媽都早已去世了。」唐琪懶洋洋地,低聲地說。

「是的。」我答著,一陣傷感襲上心頭。我不知道她為甚麼在此時此刻,突然提起這種不幸的事。

「我跟你一樣。」她凄然地。

「我知道,好幾年以前就聽說了。」

「想起爸媽時,你會哭嗎?」

「會的。」

「以後讓我們在一塊哭個痛快吧!」

「對,別人不會了解孤兒的悲哀的。」

「我母親就埋在天津佟樓墓地,你願意找一天陪我去給她的墓前送一點花嗎?」

「願意。」心裡泛起劇烈的辛酸,我想到了自己比唐琪更為不幸,「琪姊,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己爸媽葬在那裏。爸是戰死沙場的,媽的墓聽說是在湖南。也許將來我會到湖南去專誠拜祭一次。」

「要我陪你去嗎?」

「希望你能去。」

「媽要活著,一定會喜歡你。」

「我想,我的媽媽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媽死得太早了……」

「是啊,媽死得太早了……」

「媽媽啊……」

「媽媽啊……」

兩聲凄冷的嘆息。兩張凄冷的臉。兩顆凄冷的心。深冬的風在路邊枯乾的洋槐枝椏間,吹出凄冷的呼哨。

「別盡想難過的事了。」沉默了一會,唐琪開口說,「給你吃這糖吧,早晨特別買來留給你的,剛才我忘了拿出來。」

輕嚼著從她手中接過來的幾小塊巧克力。口腔裏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