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懷疑我是做了一個夢。一個溫馨的夢,一個幸福的夢,一個出我夢想之外的夢。

沉湎於昨日與唐琪意外重逢的回憶,恍如置身夢中,迄未醒來,也不願醒來……

「小弟,背上冰鞋開路吧!」表哥在身後一拍我的肩膀,把我從沉思中驚醒。

我迅速地梳洗乾淨,打扮整齊,直怕被表哥看出有何異樣。

街上風很大。

「好冷呀!」表哥叫著,「咱們喊兩部『膠皮』(天津人管黃包車叫膠皮,那時候還沒有三輪車)吧!」

喊了半天不見車影,偶爾有兩部車子過來,都是棉布厚簾子拉得緊緊地,車裏早已坐有乘客了。

「我倒覺不出冷來。」我向表哥說。

「見鬼呀!」表哥把眼一瞪,然後又把大衣領子翻上來保護著耳朵,「耳朵都快凍掉了,還說不冷?今天比昨天起碼低十度。」

「我覺得今天比昨天暖和!」我想這麼說;可是,沒有說出來。我知道,暖和的是我的心。這是唐琪給我的。

表哥抱怨了一路天氣冷,我真怕他中途會跟我昨天一樣地想「打退堂鼓」,轉回家去烤火。還好,大概高小姐的力量,足夠使他維持跟嚴寒抵抗一陣子的勇氣。我呢,我暗中決定了:如果表哥真會提出「折回家去」的動議時,我一定要像他昨天拖住我來兩個「小快步」,把他拖到高家,並且還要對他說:「到高家去烤火吧,高家又不是沒有爐子!」

我們到了高家。首先接迎我們的,仍是一片孩子們的歡呼:

「啊,季叔叔(高大爺的小孩子一向如此稱呼表哥),快來看呀,我們都有了新冰鞋了!」

「啊,小張叔叔,奶奶昨天給我們買了新冰刀啦!」

唐琪親暱地挽著高小姐的臂,下樓來。這一次,我再沒有看錯——她首先對我打招呼,她舉起一隻手,那麼輕飄飄地,衝著我搖擺,完全是外國影片裏一位漂亮女明星的灑脫姿態;而隨著她那一擺一擺的手,她那一雙晶亮的大眼睛也在一眨一眨地閃鑠著,閃鑠出光,閃鑠出熱,閃鑠出一個溫煦的春天,在這個樓廳裏。

我想仿效她的姿勢,還給她一個搖手禮。可是,我怕我的動作會很不自然,因為我沒有這種用手式代替點頭、鞠躬的習慣。結果,我只能傻里傻氣地叫一聲:「高姊姊,唐表姊!」我不敢先叫唐琪,唯恐有人發現到我心裡的秘密。唐琪走下樓梯,仍舊先來和我握手,我慌張地脫下手套。表哥和高小姐一齊笑起來,笑得我好窘。

「哼,小土包子有進步哇!」我自己解嘲地這麼說,然後也跟著笑一下。

我們四個大人——容我把自己列入大人行列中吧,又加上了三個孩子,陣容浩蕩,一齊到達冰場。

唐琪活像個褓姆,她那麼親切、體貼、細心地給每一個孩子脫鞋、換鞋、繫好他們每一隻冰鞋上的長鞋帶,然後分別把他們領到冰上,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們如何開始滑走。孩子們的勇氣倒很可嘉,一連跌了幾跤都面無懼色。可是唐琪大為著急,她低聲對我說:

「摔壞了一個,回去向姨媽可交不了差,姨媽罵起人來很兇啊!」

「是嗎?」我說,「我看高老太太很和氣呢!」

「你不知道,因為你沒有看見過她老人家發脾氣。其實,她罵我幾句也無所謂,誰要我是她的親外甥女兒呢?高大奶奶罵我,我可不願意情受,她罵起人來太刻薄,太尖酸哩!」

「她為什麼罵您?」我關心地問。

「為甚麼?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反正她幾乎每天都得罵我一兩回。」她瞟了一下旁邊的孩子們,然後,湊近我耳邊,「噓——等一下我再告訴你。現在得把這幾位小爺教會了滑冰,還得保險別跌太多的跤,才能回去平安無事。」

我多麼渴望仍像昨天一樣地,要唐琪帶著我一起在冰上滑啊。可是,唐琪沒有空。孩子們不肯放開唐琪一步。我有點抱怨這些孩子,又有點抱怨表哥——他毫不分擔一下教導三個孩子的工作;只顧專心一志,無微不至地,護佑著他的高小姐。而高小姐也應該被抱怨一番——她進步得太慢了,離開表哥,她還是一步也邁不得。

我只好自己溜。我倒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創造出比昨天更好的成績,俾使唐琪覺得我尚是個可造之材。

孩子們大概溜得實在太累了,便都坐在外圈欄干旁,開始對裡面做「壁上觀」,一面吃著唐琪給他們買來的巧克力糖。

「對不起啊,」唐琪滑到我的身邊,「沒有來教你。不過,剛才我看到你自己已經滑得很不錯啦!」

「別笑話我好嗎?」

「不,是真的,我平生不說一句虛假話。」她說,「來吧,我們一起滑。」

我們的手終於又拉在一起了。我確有進步,昨天我幾乎完全是被她拉著走的,今天已能自動地和她同時邁步,滑行了。

我們滑得相當快。當我們從表哥與高小姐的身邊一掠而過時,我得意地回一下頭對表哥說:

「師傅,看我怎樣?」

「唉呀,張弟弟學得好快呀!」高小姐聲音好大地叫出來。

跑了三、四圈以後,我的腳踝酸起來。可是,我不肯停下來休息片刻。唐琪也疲乏了:

「慢點滑吧,我有點累了。不是因為你,是剛才教三個孩子太費勁的緣故。」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問。

「不用,」她搖下頭,「慢一點就行了!」

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間,她鬆開了我的手,接著,卻立即挽住了我的臂:

「這樣,我可以省些力氣!」說著,她的頭和身子都向我傾斜過來。她的蓬鬆的頭髮,時即時離地挨著我的面頰。

天哪,我從來沒有被一個女孩子這麼地挽過臂。一串劇烈的心臟跳動,幾乎使我有些微微地顫抖。驚喜、羞澀、膽怯、驕傲、滿足,混合成一種微妙的情緒,在我週身流動……

我看到許多對兒男女——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都那麼得意洋洋地挽著臂滑在冰上,頭偎靠在一起,嘴邊哼出來纏綿的情歌,眼睛瞇瞇著像半醉的神態……那簡直是向每一位單身漢或單身的少女,表演著一場「炫耀」或「示威」。哼,現在我再不會羨慕他們,也不會嫉妒他們了。現在,我是一個勝利者,我是一個和他們一樣幸福,甚而比他們更為幸福的人了。

播音器裏流出來的音樂,越來越溫柔。一首十分動聽的歌曲開始播送:

Moonlight and shadow,

You are in my arms,

I belong to you, you belong to me,

My sweet……

唐琪閉著嘴,用鼻音哼哼了幾句這個調子;然後,啟開嘴,輕輕地,隨和著,唱出字來:

Close to my heart,

You always will be,

Never,never,never——

To part from me……

我非常喜歡這歌,一開始我幾乎還沒能完全聽清楚它的詞句:然而那一連幾個「Never, never, never……」,聽起來卻真是又有趣,又有情感。

這歌反覆播唱了三遍,我倒也能把字句弄明白了,因為裡面並沒有太生的英文字。

「你喜歡這歌嗎?」唐琪突然問我。

「很喜歡,」我點點頭,「剛剛聽懂了歌詞。」

「這是桃樂絲拉瑪在『獸國女皇』裏唱的插曲。」

「啊,對啦,怪不得我聽得耳熟,我曾經看過這部片子。」

「你是影迷嗎?」

「不太喜歡看電影。」

「喔,我忘了,你是戲迷。」

「倒是真喜歡平劇,」我想起了唐琪表演「麻姑獻壽」的一幕,「唐表姊,您不是也很喜歡平劇嗎?」

「是的,電影、戲、滑冰、騎馬、游泳、跳舞……我什麼都喜歡。喂,你會跳舞嗎?」

「不會,一次舞廳都沒去過。」

「不一定去舞廳啊,家庭舞會更好玩些。我在北平唸書時,我們的德國老師家裏經常都有舞倉。將來,我可以教你。」

「……」我一下子竟答不出話來。那時候,在我心目中,跳舞和滑冰可不能同日而語,我認為滑冰是高尚運動,而跳舞則是低級娛樂。

「聽說倫敦道頂端佟樓有一個露天冰場,我們找一個好月亮天,一起去那兒溜冰好嗎?在月光下,唱這個『Moonlight and shadow』一定更夠味兒……」唐琪向我閃動一下羽樣的長睫毛。

「好。」這一次,我答得很痛快。我怎不嚮往那麼一個月下溜冰的美景?

我們又從表哥與高小姐身邊掠過,我再沒有回頭去看一下,我有點怯怕當表哥和高小姐發現我正和唐琪近近地挽臂而行時,會對我們投出驚奇的一瞥。

外圈的三個小把戲終於發現了我們。他們竟一齊拍手大叫。最年長的那位大公子更擠眉弄眼地扮著鬼臉,和他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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