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聽家人提起唐琪的名字,那年,我十五歲。

我所指的家人,是我的姑母、姑父、表哥、表姊一家人。我沒有自己的家。

我的母親生我的第二天,患產褥熱逝去。對於母視的面龐、舉止和聲音,我自是絲毫記憶都沒有。我的父親是一位軍人,民國十一年,他參加國父領導的第一次國民革命軍北伐,贛州一役戰死疆場,那時我剛剛兩歲。我降生南方,呱呱墜地不多日,就被送到天津姑母家裏撫養,父親殉國後,我的命運更被決定了:必須長期留在北方,留在姑母身邊。

在我的幼兒、童年的心靈上,姑母就是我的偉大的母視。

姑母生了一男一女,我從未感覺她對待我和我的表哥表姊有過一點不同。直到我進入小學一年級時,我才發現自己和表哥表姊不是姓同一個姓。他們倆都姓季,而我卻姓張。我開始奇怪怎麼我們一家人會姓兩個姓?我問姑母,她告訴我:她和我確是一家人,因為她也姓張。可是,她經不住我打破沙鍋問到底地追問,這才把我和她的關係比較詳細地告訴了我。我倒沒有怎麼難受,不過也哭了:看到姑母講述我的身世時哭得很傷心,而我忍不住地,要陪她流一點淚。

自那天起,我才開始管姑母叫姑媽;以前是一直叫她媽媽。

由於習慣,我仍舊常會脫口喊出「媽媽」來。我更天真糊塗地請求姑母:要她答應我也跟著表哥表姊姓同一個「季」,表哥震亞是老大,表姊慧亞是老二,我醒亞是老三,從小就是這樣排行的。姑母不肯。她說:

「我曾經也這樣想過;可是那麼做,會對不起你的爸、媽,你終歸是張家的後代。」

我雖然繼續在姑母家裏享有舒適的生活;基於微妙的,無法解釋的人性,自從知道我還有親生的然而俱已逝世的爸爸媽媽後,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蘊藏在心裡的感傷也就越形加重起來。

十三歲那年,我考上中學,姑母開始分配給我一個單獨房間住。姑母保存有我的爸媽的大照像,我要過來,掛在我的小房間裏。我有時會望著那照像發呆,或竟喃喃不知所云地向它說上幾句話。我覺得自己的爸爸特別英俊、勇敢,覺得自己的媽媽特別美麗、慈藹;甚至,我竟把他倆和姑父姑母來做一個比較,我偷偷地在心裡講:「爸媽一定比姑父姑母更好!」雖然,我馬上發覺這是很不公平的斷語,我並沒有受過爸媽的撫養;卻又無法禁止自己以後不再做此想。

彷彿姑母已窺探到我內心的秘密,她比以前對我更加愛憐,更加體貼。表哥表姊得到的任何東西,不但照例有我一份,且會比他倆得到的還好。我十五歲那年,表哥和高家小姐將要訂婚時,姑母特別把我叫到跟前,撫著我的頭說:

「孩子,你不能說姑媽偏心,姑媽疼你跟疼你大表哥是一模一樣的,可是他今年十九歲啦,你才十五,所以我先做主給他訂了這門親,等再過兩年,我照樣會給你找一房好媳婦的。」

「姑媽,您說的是甚麼話呀?」我回答,「這怎麼算您偏心呢?我從來還沒有想到過要個媳婦的事呀!」

「不是啊,孩子,」姑母接著說,「你們表兄弟倆,穿新衣服,買新東西,向來都是我給一齊辦;現在先給他訂婚,不給你訂婚,我心裡委實有點不舒坦,我曾經和你姑父商量過,頂好給你們倆一塊訂婚,一塊結婚;你姑父罵我神經病,說這年頭不比以前了,十五歲的娃娃就訂婚會被人笑掉牙的!我這才打消了那個主意。不過,好孩子,你放心,我相信將來我能給你找到一個比高小姐還好的閨女做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我實在還不懂得「妻子」的價值。如果給表哥買一雙新皮鞋而沒有我的份兒,我或許會難過。如今,姑母給了他一個妻子而沒有給找,我覺不出有什麼遺憾。

姑母看我不答腔,便笑嘻嘻地,瞅著我:

「怎麼,男孩子還害什麼臊呀?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小姐?」

「不知道。」我傻頭傻腦地。

「怎麼能不知道?」姑母像多年以前哄我玩耍那樣地說下去,「我猜猜看啊,一定是喜歡大眼睛,雙眼皮,柳葉眉,櫻桃嘴,通天鼻,白淨皮膚……對不對?對不對?」

我被姑媽逗得笑起來,瞅見姑母的一雙裹了多年,放也放不開的小腳時,便伏在她耳朵上說:

「都對,都對,只是不能是小腳呀!」

姑母罵了我一聲頑皮,然後,拉住我,在我臉上那麼慈祥地親了一下,才放我跑開去。

姑母是位舊女性,對於子女的婚姻贊成聽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姑父雖在帶有洋味的海關供,但也是個半舊半新人物,對於「自由戀愛」不全然贊同。因而,他們老倆口決定擇用的是一種較折衷的,除了媒人家長以外,還准許男女當事人也可以見見面表示一下意見的方式。那就是所謂的「當面相」。

大表哥,別看他平日不多言多語,眼光可很高,心裡更滿有主意。我們大夥兒陪他「相」了好幾位小姐,姑媽、表姊,連我都認為人家很不錯,他卻老是撥郎鼓似地搖頭不止。

這次,兩位大媒陳二爺、劉三爺拿來了一位俊秀的高小姐的像片;於是,全家出動,再「相」一回。「相」的地點:當時全天津市最高的巨廈中原公司六樓大劇場。

姑父母全家都是戲迷。從五歲開始,我使被帶到戲院看戲。天津法租界的北洋大戲院、藍牌電車道的春和大戲院、綠牌電車道勸業商場樓上的天華景大戲院,我們都常去,尤其去天華景的次數特別多,因為票價比較便宜,還可以一面觀劇一面喝茶、嗑瓜子,甚是大眾化,看到精彩處,可以盡量放開大嗓門喊好(天津觀眾習慣如此),並且還有一種享受——熱騰騰的「手巾把」滿場飛,由戲院的茶房自樓上往樓下,或自最後排往最前排角落投擲,一捆捆雪白毛巾,在空中不停地打著旋轉,擲者、接者,姿態優美,又極為準確地完成這一項「絕活兒」(丟落在觀眾頭上可就慘啦),然後分送每位觀劇者享用,人人都大呼過癮——長期駐唱者青衣花旦趙美英、老生梁一鳴,很能叫座,我則最被老伶工尚和玉的徒弟朱小義與張德發演出的武生戲所吸引,特別喜歡他倆的拿手戲「鐵公雞」(後來漸漸長大,才迷上譚派余派老生戲)。

有多次週六中午放學後,我跟隨表哥姊,三人在天祥市場旁邊的文利餐廳,吃頓簡單午飯:烤通心粉,或炒麵,便帶著書包直奔天華景,一時開鑼直到六時演完大軸,才盡興返家。那是得到咕父母准許的。二老常談:「看戲可以讓孩子們懂得甚麼是忠孝節義。」

姑母喜愛天華景上演的全本楊家將、全本紅鬃烈馬、西遊記與每年七夕推出的天河配。姑父則批評西遊記的機關佈景,天河配真牛上台,都是海派噱頭,他欣賞真正唱得好的,像雷喜福、譚富英、奚嘯伯、馬連良……(姑父還曾帶全家專門去北平聽過一次余叔岩的戰太平),這幾位名角從未來天華景演出,他們偶爾在春和戲院登台,我們也曾往觀;而我那時最佩服北平富連成科班與北平戲曲學校在春和的演出,多少年來,我都難忘那些少年名伶:武生傅德威、武旦宋德珠、老生王和霖、李和曾,與青衣「四塊玉」白玉薇、侯玉蘭、李玉茹、李玉芝當年的美好形象。

我們很少去中原公司劇場(記得以前只去過一次觀賞王又宸的連營寨),由於它座落在我們討厭的日租界,票價也比較貴,不過設備考究,座位寬適,在日後的中國大戲院開幕以前,它算是一流的戲院。

表哥這次「相親」,選定這家全天津當時最豪華的戲院,季、高兩府又是分別坐在最前排兩個極舒適的「包廂」裏,甚是顯出隆重,夠派頭。

那天,表哥西裝畢挺,姑媽也梳洗打扮了一上午,表姊更打扮得紅紅綠綠的活像個新娘子。我則被化裝成一個小老頭:袍子、馬褂、瓜皮帽上一個大紅絨球,心想就差在嘴巴上面畫兩撇八字鬍鬚了。姑母本來要把表哥也打扮成這般模樣,表哥不肯;我一向是比較馴服的。

我們一家在一個包廂裏,高家一家坐在旁邊一個包廂裏。媒人給兩家介紹一番,我認識了高老太太、高大少爺、大少奶奶、高二少爺、二少奶奶,和高小姐。

台上正是當時紅遍津沽的王少樓、胡碧蘭合演著拿手好戲四郎探母帶回令。我一會兒看看台上的戲,一會兒看看台下的戲,倒滿有趣。姑母和高老太太、高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偶爾寒暄一兩句,表哥和高小姐始終沒說一句話。高小姐的視線一直盯在舞台上的楊四郎、鐵鏡公主、蕭太后、佘太君、楊六郎、楊宗保,和大國舅、二國舅一些人的頭上。表哥倒是不斷地把眼光斜瞟過去,名符其實地「相」一「相」。我碰他一下手:

「哥,怎麼樣?」

「好。」

「哈哈,恭喜!」我馬上扮個鬼臉喊。

「甚麼呀?」他一扭頭叫起來,「我是說楊宗保小生唱得好!」

姑母、表姊、我,和鄰廂的人,除了高小姐,都笑了起來。

回到家,姑母表姊都說那位高小姐很好,表哥也吞吞吐吐地說高小姐比以前「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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