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劃

《桑青與桃紅》第一部首頁附有一張美國中西部的地圖,是桃紅寫給移民局的第一封信的說明:

『「我就在地圖上那些地方逛。要追你就來追吧。反正我不是桑青。……到了一站又一站,沒有一定的地方。我永遠在路上。」』

這幾句話所顯示的當然是流放(exile)的主題。當我初讀此書的時候,大概是在七零年代吧,滿腦子都是流放和疏離意識,以及由此而生的自我認同的困擾。讀完此書後,我感慨萬千,覺得自己又是桑青,又是桃紅,但又與兩者不盡相同(我畢竟還是男人)。我也是一個因留學而「自我放逐」在美國的中國人,雖生在大陸,但並不能認同大陸的中國,而對台灣的情結仍然是千絲萬縷,後來拿到學位在美國教書的時候,竟然也發生了居留問題,心裡無數次想寫信給移民局官員解釋並抗議,最後還是在一氣之下,一走了之,到香港教書去了。(後來又重回美國,那是後話。)記得在整理行裝的時候,找到了幾張美國地圖,我那時還不會開車,每次搭朋友的順風車去各地旅遊時,都自充看地圖的嚮導,也就和地圖結下了不解緣。因看美國地圖而引起的疏離和無根感,與桃紅的心態頗有些相似之處。

然而我當時畢竟太年輕;心目中並沒有繪出桑青的地圖——「祖國」的千山萬水,大好河山,我雖有動亂時抗戰逃難的記憶,但覺得它是夢魘,不願意多想,卻反而因「無根」而故意去研究美國文化,這是一種頗為矛盾的心理。看完了《桑青與桃紅》,使我心中頓時又充實了很多,桃紅雖在逃亡,後面還有想像中的追兵(移民局官員),但她也帶回一個「她者」——桑青,因為這兩個人物本是「雙重性格」的同一人。我感到桃紅的虛空是「虛」的,甚至是虛構的,而她的前半生——桑青的經歷,才是紮紮實實的歷史,是廿世紀中國知識份子顛沛流離的真實的見證。所以,我當時認為桃紅向移民局交代的證據——桑青的日記——其實就是中國近代史。而移民局又有哪個官員真正懂得中文,更遑論對中國近代史有興趣?

於是,我似乎又從桃紅轉向桑青,從小說走回歷史,開始研究中國了。然而,我又不能像大部份保釣運動的領袖一樣,為了對台灣的不滿而認同中共,作紅色的夢。(我想桃紅也可能走向這條路)。於是,我的另一個「認同危機」又應運而生了。

以上這些瑣碎的回憶,只是為《桑青與桃紅》作個見證,因為它為我這一代,和較早一代的留學生勾繪出一個動人的心路歷程。那張美國地圖,其實是有象徵作用的,它表面上所標誌的是美國的中西部,但是背後所顯示的卻是流亡美國的中國知識份子心目中的中國:它既是歷史,也是神話。這一種從心理或文化角度對地理和空間的描述,目前文學理論家常用一個字來形容:「remapping」——重新繪製心目中的「地圖」,也就是對原來的情境作一個新的解釋。

真沒有想到,《桑青與桃紅》這本書也歷盡滄桑,每次出版,似乎都引起一陣風波,而這本書的意義,也隨時代的變遷而不同。因此,我也數次作詮釋上的調整,不停的作「remapping」。七零年代初出版的時候,它的意義是政治性的。在《聯合報》連載的中途被禁。在藝術上是「先鋒」性的,因為它的敘事技巧和心理分剖方法,都和我們當時所讀的西洋小說和文學理論不謀而合。對留學生讀者而言,它又是「認同混淆」的見證和考驗。到了八零年代,女權和女性主義抬頭,這本小說又被視作探討女性心理的開山之作。我記得讀過一篇書評,是一位美國女權主義的學者寫的,她批評「這本小說的思想還不夠前進」,兩女主角的「雙重人格」心理問題,到了八零年代反而認為是老調了,當然,在這篇書評中,對於中國近代史隻字不提,更談不到知識份子的認同問題。然而,不知不覺之中,這本書仍然在冥冥之中牽引著我,使我認識它的作者聶華苓女士,而且在八零年代末期,竟然變成了她的女婿。記得我時常在週末從芝加哥開車到愛荷華,車上也帶了地圖,但開慣了,那條八十號公路,我瞭如指掌,那裡可以停車加油,那裡有麥當勞漢堡可吃,那裡有好風景可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從芝加哥開車向西走,開始時路上有走不完的人和開不完的車,快過愛荷華邊界時,人和車都少多了,四周的田野廣闊無比,「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線在後面闔上了。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線在前面昇起來了。」我雖沒有像桃紅一樣把車速開到每小時一百里,但心情卻迥然不同,非但不感到失落,而且還頗為「落實」。也許,正如我對這段路的地圖瞭如指掌一樣,我對美國這塊土地——特別是中西部,也開始有相當程度上的認同,而華苓似乎更是如此,她在八零年代所寫的《千山外水長流》,就和《桑青與桃紅》大異其趣。我們都在下意識之間作了另一次的「remapping」。

到了九零年代,使我最料想不到的是:幾乎不約而同的,幾位在美國大學教中國文學的教授朋友都採用這本小說作教科書,而研究亞美(Asian—American)文學的學者,最後也「發掘」了這本小說並肯定它的價值。這一次,《桑青與桃紅》又從「女性主義」走入所謂「Diaspora」研究的領域。這個字原指猶太人流散移居到其他國家,目前的用法,似乎泛指從原籍國移居他國的移民。這個現象,在廿世紀末期更形顯著,移民潮一波又一波,就美國而言,近廿年移民來的亞洲美國人,都變成了Diaspora的成員。這些新移民與過去不同的是:他們與原來「祖國」的關係並沒有隔斷,而且來往頻繁,因此,他們也都是「雙語」和「雙重文化」的實踐者。於是,《桑青與桃紅》又被視為這一方面的始作俑者,因為早在七零年代這本小說就在探討移民問題了,而且,它所代表的正是「雙重個性」所涵蘊的雙重文化和語言。從散居移民的立場再來詮釋這本小說,我再次領悟到桃紅給移民局官員的信的特別意義:她是在向所在國解釋為什麼要從祖國離散。桃紅寫到第四封信時,又附了一張地圖,但仍然無法解決她的認同和歸宿問題,地圖愈詳盡,她愈失落。「到了一站又一站,沒有一定的地方。」

然而,到了廿世紀末,離散和移居已成了常態,大家的身邊和心裡都攜帶了好幾張地圖,而且,交通方便,來來往往走多了,路也熬了,並不感到失落。如果桑青/桃紅還活著,我想她也不致於感到隔絕了吧?說不定早已變成美國公民,在中、西部都買了房子定居,成家立業,也不需要再向移民局官員寫信了,倒是會時常寫信給大陸離散已久的親戚朋友。

在這個世界性的移民大地圖中,我們都是桑青與桃紅的子孫。值得我們慶幸的是,這本小說終能經得起時代的考驗而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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