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後記

《桑青與桃紅》是我這個「安份」的作者所作的第一個「不安份」的嘗試。

也許就是這點兒「不安份」吧,自從七十年代寫成之後,就引起各種不同反應。

有人說它是現實主義;有人說它是印象主義;有人說它是象徵主義;有人說它是超現實主義;有人說它是後現代主義;有人說它是意識流。有人讚它;有人咒它。有人說它是色情的;有人說它寫的性是根據精神分析。有人說根本看不懂;有人用它作為大學文學課的教材。有人說它是政治性的;有人說它是蔑視政治。

我不懂任何「主義」。我也不懂任何「意識」和流派。

我所奉行的是藝術的要求;藝術要求怎麼寫法,我就怎麼寫法。

我所追求的目標是寫「人」——超越地域、超越文化、超越政治、活在二十世紀的「人」。我也許沒有成功,但那是我在創作《桑青與桃紅》時所作的努力。

任何小說都有「事件」——外在的、內在的「事件」。那些「事件」也許是虛構的,也許是真實的。它們只是作者的工具,用來創造他的「小說世界」,而且是為他心目中的「人」而創造的,那個「小說世界」自有其天地,不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了。例如卡夫卡的《變形蟲》,它的世界就是作者特為它創造的,雖然其中一些細節也和我們「現實世界」相吻合。

某些中國同胞似乎對《桑青與桃紅》小說中的「人」興趣較小;而對其中某些特殊「事件」特別敏感。《桑青與桃紅》的命運在海峽兩岸都給判決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這些年我在拉丁美洲、非洲、東歐、西歐、北歐,以及美國朋友之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他們在《桑青與桃紅》中看到的是「人」,和他們處境相似的「人」——流放的、疏離的「人」。就是在自己的鄉土上,在自己的「家」中,人也可能自我流放、自我疏離。近年來,《桑青與桃紅》突然在南斯拉夫、匈牙利、荷蘭、英國相繼翻譯出版;在波蘭、羅馬尼亞的重要文學刊物上登出;在美國由火炬出版社出版;在香港由華漢文化事業公司出版全書;在台灣當年連載時曾被迫腰斬,後又遭禁銷,現在也由漢藝色研出版了全書,而且是中文版本之中設計、印刷最精美的一本——這實在是個美麗的反諷!在《桑青與桃紅》沉寂多年之後,在不同地區以不同文字相繼出版,這是我沒料到的。

《桑青與桃紅》在國內曾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那時也是文學界一個突破。那一版只印出四部之中的三部。那三部都是在國內刊物發表過的。至於第四部,沒在國內發表,我也就沒收在書中。這也就是「自我審查」吧!那時的文學氣候,初見陽光,陰晴未定。現在,感謝何志雲先生與春風文藝出版社諸君子對這本「不安份」小說的興趣和安排,將在國內出版全書。這將是《桑青與桃紅》第十一個版本,包括其他各種文字版本。

《桑青與桃紅》這本書並不重要。但是《桑青與桃紅》在外流放之後,終於同時可以堂堂正正回到海峽兩岸了。這個事實卻是令人欣喜的。

一九八八年

愛荷華

冬日斜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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