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日記 <美國獨樹鎮.一九六九年七月|一九七○年元月>

我在移民局第八十一號辦公室。我對著窗子坐著,窗子是關著的,對面一幢高大的灰色樓房,一排排窗子也是關著的。移民局的調查員坐在我對面,隔著灰色鋼質辦公桌。他禿頭,尖下巴,仁丹鬍,戴著一副大墨鏡。黑臉紅嘴的女秘書坐在另一張灰色鋼質辦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架電動打字機。戴墨鏡的人從公文櫃裡抽出一個大卷宗。卷宗角上有我外籍登記號碼:

(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他打開卷宗,抽出一疊表格,叫我看一遍。

姓名

海倫.桑青.沈

性別

籍貫

南京

生日

十月十六日,一九二九年

國籍

中國人

現在通訊處

五號公寓,三十三號第二街,獨樹鎮

永久通訊處

職業

中文教員

聘用機關

聖靈中學,獨樹鎮

婚姻狀況

配偶姓名

家綱.沈(亡)

子女姓名

桑娃.沈(現在台灣)

曾否參加任何黨派 沒有

護照號碼

台伍叄字第二八八九五號

簽發護照日期

九月二日,一九六六年

簽發護照機關

中華民國外交部

簽證類別

交換訪問

申請目的

永久居留

申請年月

十二月八日,一九六八年

以往住址

(自十六歲起)

……

許多年月,許多地址,我沒有看下去。我把表格遞給戴墨鏡的人口他打開卷宗,把表格放了進去。卷宗裡面有厚厚一大疊文件。他兩手壓在卷宗上面,聳起肩膀。

「表格上沒有錯誤嗎?海倫。」

「我的名字叫桑青,海倫那個名字,我早不用了。」

「喪——青——,外國名字聽起來很滑稽。現在,言歸正傳。」他打開卷宗把那厚厚一大疊文件翻了一下,又把卷宗合上了。「這是我們對於你調查得來的資料。你要申請永久居留,就得經過調查。調查的結果還不知道。我們還要繼續調查。現在,我需要你的口供。」他對秘書打了個手勢。她立刻把兩手放在電動打字機上。「海倫,請你舉起右手跟我宣誓。」

我舉起右手。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若有捏造,」

「若有捏造,」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咔,咔,咔……電動打字機打下每個字。

「現在,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沈桑青。」

「對不起,請用海倫.桑青.沈這個名字。你是什麼國籍?」

「中國人。」

「你是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六日。」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桑萬夫。」

「他什麼時候自殺?」

「一九四八年十月七日。」

「為什麼自殺?」

「不知道。」

「他是共產黨嗎?」

「我想不是。」

「你的母親叫什麼?」

「桑李金枝。」

「她現在哪兒?」

「中國大陸。」

「她是共產黨嗎?」

「在我離開大陸以前,我想她不是共產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嫁給你父親以前是什麼人?」

「妓女。」

「你和她有聯絡嗎?」

「最初通過幾封信,後來停止了。」

「你的弟弟叫什麼?」

「桑抱慈。」

「他什麼時候從南京到解放區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六日,在我父親自殺的頭一天。」

「他是共產黨嗎?」

「他在南京的時候,我想他不是共產黨。」

「他為什麼到解放區去呢?」

「他在家裡活不下去了。」

「你和他有聯絡嗎?」

「沒有。他在韓戰陣亡了。」

「你什麼時候從南京到北平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我父親死了以後,日子記不清了。」

「那時候你知道北平被共產黨包圍了嗎?」

「知道。」

「你那時候是共產黨嗎?」

「不是。」

「你進入北平為共產黨工作嗎?」

「不是。」

「你為什麼跑進一個圍城?」

「我在南京活不下去了。北平是我唯一的生路。」

「你的丈夫叫什麼?」

「沈家綱。」

「他是共產黨嗎?」

「我想不是。」

「他在台灣為什麼逃亡?」

「因為挪用公款。」

「你為什麼也躲在閣樓裡?」

「和丈夫在一起。」

「你沒有犯罪嗎?」

「沒有犯法律上的罪。」

「你認識一個叫趙天開的人嗎?」

「認識。」

「他是共產黨嗎?」

「他在大陸時候,左派說他是國民黨;他到了台灣,國民黨說他是共產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

「他為什麼坐牢?」

「不知道。」

「你為他工作過嗎?」

「沒有。」

「有人說在他被捕頭一天,你和他見過面。」

「是的。」

「在哪兒見面?」

「在台北小月光咖啡館。」

「你為什麼見他?」

「我們在南京同學,好過一陣子。在台北街上碰到了,到小月光去喝了一杯咖啡。」

「你和他犯過通姦罪嗎?」

「沒有。」

「你和誰通姦?」

「……」

「在台灣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兩片大墨鏡向我逼來,「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和蔡先生接近過一陣子。」

「對不起。請你重新回答我的問題。你不能用『接近』那一類空泛的字眼。我要調查的是你的行為。『通姦』就是行為。你必須用確切的『是』或『否』回答我的問題: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是。」

「什麼叫作通姦?」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上床,就是通姦。」

「你應該把上床改成性交。請你再說一遍。」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性交,就是通姦。」

「蔡承德先生是有婦之夫嗎?」

「他太太死了。」

「你那時候是有夫之婦嗎?」

「是。」

「你和蔡承德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性交?」

「確切的日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是在我們從殯儀館出來以後。」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看著他的太太入棺以後。」

「是的。」

「原來如此。你和蔡承德先生性交幾次?」

「不記得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隔多久性交一次?」

「沒有一定的時間。」

「每次性交有多久?」

「不知道。性交以後就睡著了,沒有看錶。」

「你參加任何反叛美國的活動嗎?」

「沒有。」

「你現在是共產黨嗎?」

「不是。」

「你是左派嗎?」

「不是。」

「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我是中國人。」

「但是你正在申請美國的永久居留權。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是的。」

「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沒有。」

戴墨鏡的人打了個手勢。電動打字機停了。

「好。移民局還得繼續調查。你等著最後的判決吧。」

「什麼時候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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