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移民局第八十一號辦公室。我對著窗子坐著,窗子是關著的,對面一幢高大的灰色樓房,一排排窗子也是關著的。移民局的調查員坐在我對面,隔著灰色鋼質辦公桌。他禿頭,尖下巴,仁丹鬍,戴著一副大墨鏡。黑臉紅嘴的女秘書坐在另一張灰色鋼質辦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架電動打字機。戴墨鏡的人從公文櫃裡抽出一個大卷宗。卷宗角上有我外籍登記號碼:
(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他打開卷宗,抽出一疊表格,叫我看一遍。
姓名
海倫.桑青.沈
性別
女
籍貫
南京
生日
十月十六日,一九二九年
國籍
中國人
現在通訊處
五號公寓,三十三號第二街,獨樹鎮
永久通訊處
無
職業
中文教員
聘用機關
聖靈中學,獨樹鎮
婚姻狀況
孀
配偶姓名
家綱.沈(亡)
子女姓名
桑娃.沈(現在台灣)
曾否參加任何黨派 沒有
護照號碼
台伍叄字第二八八九五號
簽發護照日期
九月二日,一九六六年
簽發護照機關
中華民國外交部
簽證類別
交換訪問
申請目的
永久居留
申請年月
十二月八日,一九六八年
以往住址
(自十六歲起)
……
許多年月,許多地址,我沒有看下去。我把表格遞給戴墨鏡的人口他打開卷宗,把表格放了進去。卷宗裡面有厚厚一大疊文件。他兩手壓在卷宗上面,聳起肩膀。
「表格上沒有錯誤嗎?海倫。」
「我的名字叫桑青,海倫那個名字,我早不用了。」
「喪——青——,外國名字聽起來很滑稽。現在,言歸正傳。」他打開卷宗把那厚厚一大疊文件翻了一下,又把卷宗合上了。「這是我們對於你調查得來的資料。你要申請永久居留,就得經過調查。調查的結果還不知道。我們還要繼續調查。現在,我需要你的口供。」他對秘書打了個手勢。她立刻把兩手放在電動打字機上。「海倫,請你舉起右手跟我宣誓。」
我舉起右手。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我,海倫.桑青.沈,於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七日宣誓。」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以下所說的話全是實情。」
「若有捏造,」
「若有捏造,」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願受美國刑法處分。」
咔,咔,咔……電動打字機打下每個字。
「現在,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沈桑青。」
「對不起,請用海倫.桑青.沈這個名字。你是什麼國籍?」
「中國人。」
「你是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六日。」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桑萬夫。」
「他什麼時候自殺?」
「一九四八年十月七日。」
「為什麼自殺?」
「不知道。」
「他是共產黨嗎?」
「我想不是。」
「你的母親叫什麼?」
「桑李金枝。」
「她現在哪兒?」
「中國大陸。」
「她是共產黨嗎?」
「在我離開大陸以前,我想她不是共產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她嫁給你父親以前是什麼人?」
「妓女。」
「你和她有聯絡嗎?」
「最初通過幾封信,後來停止了。」
「你的弟弟叫什麼?」
「桑抱慈。」
「他什麼時候從南京到解放區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六日,在我父親自殺的頭一天。」
「他是共產黨嗎?」
「他在南京的時候,我想他不是共產黨。」
「他為什麼到解放區去呢?」
「他在家裡活不下去了。」
「你和他有聯絡嗎?」
「沒有。他在韓戰陣亡了。」
「你什麼時候從南京到北平去的?」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我父親死了以後,日子記不清了。」
「那時候你知道北平被共產黨包圍了嗎?」
「知道。」
「你那時候是共產黨嗎?」
「不是。」
「你進入北平為共產黨工作嗎?」
「不是。」
「你為什麼跑進一個圍城?」
「我在南京活不下去了。北平是我唯一的生路。」
「你的丈夫叫什麼?」
「沈家綱。」
「他是共產黨嗎?」
「我想不是。」
「他在台灣為什麼逃亡?」
「因為挪用公款。」
「你為什麼也躲在閣樓裡?」
「和丈夫在一起。」
「你沒有犯罪嗎?」
「沒有犯法律上的罪。」
「你認識一個叫趙天開的人嗎?」
「認識。」
「他是共產黨嗎?」
「他在大陸時候,左派說他是國民黨;他到了台灣,國民黨說他是共產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
「他為什麼坐牢?」
「不知道。」
「你為他工作過嗎?」
「沒有。」
「有人說在他被捕頭一天,你和他見過面。」
「是的。」
「在哪兒見面?」
「在台北小月光咖啡館。」
「你為什麼見他?」
「我們在南京同學,好過一陣子。在台北街上碰到了,到小月光去喝了一杯咖啡。」
「你和他犯過通姦罪嗎?」
「沒有。」
「你和誰通姦?」
「……」
「在台灣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
「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兩片大墨鏡向我逼來,「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和蔡先生接近過一陣子。」
「對不起。請你重新回答我的問題。你不能用『接近』那一類空泛的字眼。我要調查的是你的行為。『通姦』就是行為。你必須用確切的『是』或『否』回答我的問題:你和蔡承德先生通過姦嗎?」
「是。」
「什麼叫作通姦?」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上床,就是通姦。」
「你應該把上床改成性交。請你再說一遍。」
「女人和有婦之夫、男人和有夫之婦性交,就是通姦。」
「蔡承德先生是有婦之夫嗎?」
「他太太死了。」
「你那時候是有夫之婦嗎?」
「是。」
「你和蔡承德先生什麼時候開始性交?」
「確切的日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是在我們從殯儀館出來以後。」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看著他的太太入棺以後。」
「是的。」
「原來如此。你和蔡承德先生性交幾次?」
「不記得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隔多久性交一次?」
「沒有一定的時間。」
「每次性交有多久?」
「不知道。性交以後就睡著了,沒有看錶。」
「你參加任何反叛美國的活動嗎?」
「沒有。」
「你現在是共產黨嗎?」
「不是。」
「你是左派嗎?」
「不是。」
「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我是中國人。」
「但是你正在申請美國的永久居留權。你忠於美國政府嗎?」
「是的。」
「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沒有。」
戴墨鏡的人打了個手勢。電動打字機停了。
「好。移民局還得繼續調查。你等著最後的判決吧。」
「什麼時候判決?